张珪像不认识似的看着这位敬爱的师尊,敬天爱民、吊民伐罪、清正廉洁,是这位大元丞相常常挂在口边的,“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精兵百万下江南,干戈不染生灵血”,是他的自诩,可现在,仿佛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殊不知,伯颜是大元朝的丞相,还是蒙古帝国的丞相,而江南士民百姓是大元朝的四等子民,却不是蒙古帝国的子民!
他们在蒙古帝国的身份,和漠北草原上的牧奴没有任何区别,在伯颜眼中,随时可以为了帝国大计而任意牺牲,保留百姓,是为了帝国强盛,屠杀百姓,同样是为了帝国的延续!
“末将领命!”格日勒图和阿彻菰苏单膝跪地,兴奋的朝伯颜丞相拱手为礼,湘赣之地虽然饱经战乱,但比漠北、辽东富庶了不晓得多少倍,更何况如今两省空虚,守军匮乏,这个任务既有大大的油水,又毫不费力,实在是一等一的优裕差使。
“去吧,记得每座城池,至少给我留下五十名活口!”伯颜一句话,就宣判了湘赣之地数十万,也许上百万无辜百姓的死刑。
留下五十名活口?阿彻菰苏和格日勒图愣了愣,还是色目万户反应灵活,灰绿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连忙答道:“末将记得,定当在每城留下百十人,宣扬我大元天兵的赫赫天威!”
“干戈不染生灵血,嘿嘿,好一个干戈不染生灵血!”伯颜面色铁青,念叨着灭宋之战写下的诗句,走出了中军帐。
张珪站起来了,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这位丞相的决定,他看了看远处那面金底苍龙旗,心头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疑问:大汉皇帝以护民为第一要务,他会为了湘赣百姓,自乱阵脚,给伯颜丞相一个胜利的机会吗?
铜陵汉元两军对垒,战场以西的池州城内,老兵苗烽知道,自己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池州屡被兵灾,所谓兵过如洗,自打当年伯颜灭宋大军渡江,这座城市就不知被洗了多少次,伯颜、阿里海牙、塔出……每一位蒙古将军率兵经过,池州的土地就会被挂上三尺,百姓早已穷苦不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这里的常态。
既无汉军官署,又非兵家必争之地,因为汉军主力随军携带粮草作了背水列阵的准备,这里甚至连转运粮草辎重的功能都不具备,当然,要转运粮草有一条浩浩长江,只有精神病才会从陆路走池州,这座城市在这略上就是一块鸡肋,不,根本是光骨头,连点肉渣都不带!
正因为战略战术上池州对双方都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汉军只在这里留下了医疗营和尚未伤愈归队的伤兵,苗烽便是在击灭塔出之战中负伤离队的一位汉军班长。
任谁都没有想到,伯颜会对这里下手。
来了整整一个万人队,发现敌人是以贪婪和残忍著称的碧眼阿速军之后,苗烽就知道阖城军民的性命,怕是保不住了。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当轻伤官兵和医疗营中的男性军医,与城内青壮肩并肩走上城头,却被数倍、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淹没之后,抢劫和杀戮就在城中各处,沿着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和十字交错的主干道展开,毁灭的烈焰在城中各处肆意张扬,滚滚烟柱冲天而起。
女医护兵李香梅怔怔的看着重伤的苗烽,这个汉子身先士卒,在激战中腰椎受伤双腿瘫痪,本应送往闽广后方医治,他却跟军医官软磨硬泡,说什么“您既然说有可能两三天好转、有可能两三年康复,也有可能一辈子站不起来,那说不定明天我就能从病床上爬起来,重新投入战斗呢?”几句话让军医官哭笑不得,只能默认让这位战斗英雄留了下来。
军中惟有师级以上单位设置独立医疗营,有女医护兵,女性特有的温柔和爱心,让伤病员们减轻了痛苦,李香梅便是琉球小学毕业之后,入国立医院实习半年,然后加入的汉军,说起来第四皇后陈雪瑶院长,还是她的授业师尊哩。
参军之后,李香梅的第一个病人,就是苗烽。这个老兵的乐观和豁达,勇敢与骄傲,还有她替他更换绷带、处理伤口时,铁血男儿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羞赧,让她的芳心第一次沉沦……
“本来,你们可以退到安全的南昌,不必和咱们这些臭烘烘的伤兵呆一处的。”苗烽的神情很是沉痛,他不害怕死亡,但他为爱人惋惜。
按照战前部署,医疗营本应转移到西面更加安全的南昌城内,但战前医疗营的军医、护士们向上级抗议:救死扶伤是军医的天职,将士们在铜陵一线浴血奋战,咱们不能随军冲杀在第一线,就已感惭愧,怎么能躲到遥远的南昌城内?大战之后,铜陵战场上负伤的战友们,还能等咱们从数百里外的南昌赶来救治?
就这样,医疗营才留在了铜陵以西数十里的池州,一旦前方战事稍停,他们就要赶往铜陵战场抢救伤员,可谁也没想到,元军竟然毫无意义的把池州作为了攻击目标。
“说什么呢?难道咱们医护兵不是汉军战士?”李香梅俏皮的指了指肩头闪烁着的铜花,温柔的握住了苗烽略显粗糙的大手。
一瞬间,红晕爬上了少女的脸庞,尽管两人早已心心相通,但如此出格的举动,还从来未曾有过呢!
可她早已下定了决心,当苗烽近乎条件反射的将手往后抽的时候,她反而更加用力的握住了爱人的手。
“说起来,咱们还应该感谢那些贪财的色目士兵,若不是他们急着沿街抢掠,咱们早就……”
微弱的抵抗,让进攻者彻底放松,他们正沿着大街一路烧杀抢掠,暂时还顾不及设在城市中心地带的医疗营。
苗烽感激的看着爱人,嘴唇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是个大山中走出的汉子,憨憨的、傻傻的,只有在提到战场、枪炮、手榴弹的时候才精神百倍,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一整天,但和心爱的女子相处,他却笨得跟头牛似的。
感激与惋惜的神色,在他眼中交替闪现。感激,美丽大方、识文断字的女学生,能爱上自己这个大山走出来的大老粗,能不计较自己瘫痪的双腿,这已是黄金般珍贵的情谊,而即将手牵手走完生命的最后几分钟,更是上天赐下的幸福;惋惜,自己双腿没有任何感觉,只怕将来不会有希望站起来了,广州之战、吉州大战,两次受伤,和牺牲的战友比起来已是天幸,死,没有什么好怕的,好些战友们在地下等着呢!但香梅,她才十七岁,正是如花的年纪,年轻、建康、美丽、聪慧,就要生离死别,如何不叫人痛惜?
从爱人双眸读出了复杂的含意,李香梅微笑着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