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勋贵们停止了对阿合马的嘲笑,呆呆的看着手上一大把钞票,脸色渐渐的不好看了,而忽必烈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川字,朝堂君臣顿时都明白了:收回的七百万钞票,加上蒙古勋贵和大汗内库的,已经超过一千万,而大元朝总共只发行了九百万至元钞!
忽必烈的声音,已经冷冰冰的,就像大都城墙上结起的冰凌,每一根都刺进了阿合马的心脏:“大元朝如今财源枯竭,每一两银子都得用到该用的地方,朕的御花园,花上八九万银子整修一翻,尚且再三节省;若是有人还不改一改贪婪的性子,还把手伸向朕的国库,朕一定叫他后悔所作所为!”
阿合马已是透心凉,他知道,大汗怀疑自己多发钞票中饱私囊了。
“可我真的没有,我没有啊!”阿合马心头狂喊,委屈到了极点,他也不是不知道形势,大元财政就在崩溃的边缘,惟有竭尽全力支撑他,让他继续运行下去,才能在将来捞得更多,所以这次发行钞票,阿合马破天荒的没捞一个大子!
“大汗,臣计算有误,请给臣三天时间,待重新计算之后,必定给大汗一个交待!”
“唔,好吧!”忽必烈点了点头,阿合马替帝国主理财政十余年,表现一向不错,苍天之下的主人还不想仅仅因为这一件事,就撤掉色目人的官职。
但敲打敲打他,是免不了的,大汗略带讽刺的道:“阿合马,指责别人,先得想好自己没有纰漏,下次要是你又算错了,是不是要到朕的内库中查一查,看朕是不是偷偷派人前去兑换了钞票?”
“不敢,不敢!”阿合马唯唯连声,随着退朝喝声,惊慌失措的退了出去,脚踢到大殿的门槛上,脚步踉跄差点摔了个嘴啃泥。
“不行,阿合马这厮贪污成性,咱的钱一定被他贪污了!走,找他兑银子去!”呼图帖木儿此时才回过神来。
离开御座,正准备回宫的忽必烈闻言,皱了皱眉头:“我的呼图谙达呀,你就不能给阿合马一些时间吗?”
大汗为什么还在袒护阿合马?莫非,这次发行纸币,本来就有什么猫腻?蒙古大臣们人人生疑,呼图左右看了看,朝上禀道:“大汗,臣的家产都是兀鲁斯分配的,可没什么赃款供阿合马挥霍,三十万贯文,就是臣一半家产啦!”
伊彻查拉、托克托也纷纷道:“是啊,大汗体谅则个,如今天下财富大半进了阿合马的腰包,还请大汗不要难为我们这些穷人。”
天下财富,尽入国库,阿合马能贪占多少?大部分还是入了朕的国库!伊彻查拉等人,是在抱怨兀鲁斯分配的财富少了吗?难道朕要把这个天下给他们,他们才满意?忽必烈的脸上阴晴不定,停下脚步,好半天才微笑着摇了摇手:“好吧,随你们去。”
呼图帖木儿领着蒙古大臣们退出朝堂,惟有落在最后,特意和他们分出一段距离的伯颜丞相,在大汗掀开帷幕退入殿后的一刹那,他发现恍惚间似乎大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决然。
大都城的天,怕是要变喽!伯颜看了看天空,冬天快要过完,强劲的西北风渐渐减弱,东南方温暖的风和它在半空中交锋,推着云团快速的移动,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无论如何,老夫有八万精锐大军在手,任他风云起陆,波浪掀天,老夫稳坐钓鱼台,且看鹤蚌相争、渔翁垂涎!
大都城各处兑换点已经停止了兑换工作,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只是为了到小窗口去,把姓名和持有的钞票数额登个记。
摆小面摊的张寡妇就在这队列之中,她手上只有几张小面额的至元钞,加起来还不到一贯文,算下来,比起其他地方的商贩,算是少得多了。
卖豆腐脑的刘老爹停了生意,过来陪着她,据他自己说,“想看看换钞票是怎么回事。”
可张寡妇知道,刘老爹是怕自己想不开哩,昨晚上得到钞票停止兑换的消息,这老头儿就把豆腐脑摊子挪到了自己面摊儿旁边,嘴里有事无事一直念叨什么钱财身外之物,折财免灾之类的话头。
这老刘,我张桂花有那么不懂事想不开吗?张寡妇没好气的瞪了眼老刘头,大冷天的,心里面却是暖洋洋的。
“嗨呀,停止兑换,我这十五贯文钞票,可是色目商人买我家棉布的钱呐!辛辛苦苦纺线织布,到头来变几张废纸,让人怎么活哟!”有个机户模样的人,怨天怨地的叫道。
“天呐,你才十五贯文,我有四十贯,是这些天官老爷在我家吃酒给的呀!”张寡妇闻言定睛细看,这叫苦连天的,不是十字街口奇香居酒楼的马老板吗?
张寡妇又是一阵庆幸,这至元钞才发行没多久,大宗是发到官员和色目富商手中,老百姓用的少,像酒楼马老板这样有四十贯的,就算很多了,自己又听了赵郡公的劝,否则呀,损失绝对不止一贯文哩!
其他人或三五贯,或十来贯,只有马老板损失最大,他哭丧着脸,不住嘴的嘟哝:“步兵衙门怯薛军京畿探马赤军中书省京兆府出处要钱,洒花钱生日钱常例钱公事钱我一个不缺,到而今朝廷发的钞票又不算数,这生意没法做了!阿合马太也贪得无厌!”
“汉狗,说什么呢!”中书省直辖的银丁,将手上长鞭一甩,打着官腔道:“阿参政为了理财殚精竭虑,如今只是暂停兑换、停下来登记钞票,并没有说以后不换了,你这人毁谤大臣,小心治你的罪!”
马老板顿时慌了神,“军爷行个方便,军爷高抬贵手!”说罢摸出一张一贯文的至元钞,递到银丁手中:“军爷,些须小钱,拿去喝茶。”
“去去去,谁要你的废纸!”银丁吆喝着,咋咋呼呼的道:“诸位可都听真了,这人方才毁谤朝廷大臣,可是妄议朝政的大罪!”
众人像躲避毒蛇一样,躲避着银丁,没有一个人搭话。
马老板挠了挠头皮,奇哉怪也,大元朝的吏治,是烂到了极点,上上下下眼睛里都只认得个钱字,这银丁不要钱,好比猫儿不偷腥,可能吗?再者,大元朝的什么常例钱洒花钱公事钱都是大大方方当堂递到官老爷手里,从来不避忌外人——朝廷从来不管,避忌个什么呢?银丁也没必要装成个油盐不进的样子嘛!
想了半晌,才悟得银丁话中废纸两个字的意思,赶紧从袖子里掏出块四钱多的散银子,塞到银丁手里面:“大哥,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行个方便。”
银丁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顿时喜笑颜开,话头也从硬梆梆变得软绵绵了:“这位掌柜的豪气,一眼就知道是富贵长命人……私底下说几句玩笑话,谁还能当真呢?小弟不过是和大哥开个玩笑,还望大哥不要介意则个。”
好嘛,有了钱,雷厉风行就变成了和风细雨,马老板定了心,又开始为怀里四十贯文至元钞担心了,谄媚的笑着问那银丁:“大哥,这钞票登了记,啥时候能换回真金白银呢?”
“或许三五天,或许三五年,三五十年也说不定喽!”银丁大模大样的道,话音落地,马老板已是头晕眼花,一头栽倒。
至元钞在大都通行未久,民间使用不多,手上积累多的,也就是和蒙古官员、色目富商生意往来的商家,至于做小本生意、扛活打工、种田种地的小老百姓,绝大多数连钞票长什么样儿都没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