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丞相到!”门外,卫兵大声叫喊着,帐中的将军们立刻起身迎接,甲胄与甲胄碰撞,发出哗啦啦的金铁交鸣声。
“恭迎丞相大人!”
须发花白身躯高大的伯颜,掀开门帘走进帐中,西方的落日从他身后射出万道霞光,似乎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但世袭下万户张珪敏锐的发现,这座金色雕像的脸上,有几处阴影掠过。
“顺着这条河一直往西,百里外就是东海子,再过去答儿海子,就是应昌路。”伯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毅凝重,不管是老将阿剌罕,还是外族人阿彻菰苏,抑或新嫩的世袭万户张珪,都会感到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从丞相大人身上散发出来。
“本相已向用快马发出奏折,向大汗建言,放弃辽阳、宁昌、广宁,全军退守大宁路、锦州一线。”
伯颜话音刚落,帐篷中就吵成了一锅粥,蒙古人不讲什么礼节,就算在长生天眷顾的伯颜丞相面前,将军们往往也能任意发表意见。
张珪想到了战略方向上:“东宁府失了,还有沈阳、宁昌、广宁,这些城池深入辽东和东蒙古之间,进可攻退可守,丞相不可轻言放弃!”
阿剌罕则考虑到政治因素:“丞相,我等出兵辽东,糜费朝廷粮饷甚多,阿合马那厮屡屡抱怨不休,汉臣又胡扯些什么畏威怀德的鬼话,如今就算军力不济,无法乘胜直捣辽东,也该调集应昌、上都驻军,趁乃颜新丧、各部狐疑未定,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平叛!”
长着蓬大胡子的宝音,声音最大,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伯颜脸上:“丞相,长生天眷顾的蒙古英雄呵,你是否还记得蒙古人的荣耀?胜利之后,反而放弃沈阳退守宁锦,我想不通!”
“够了!”伯颜的断喝,声音并不响亮,却像重锤敲击在将军们心头,他们立刻知趣的闭上了嘴巴。
丞相大人面前,放肆一点是可以的,但任何时侯都不要忘记了,面前这位身材高大、胡须花白、脸上带着刀劈斧削般皱纹,面容和一般牧羊人相差无几的老者,是谈笑间挥百万雄师灭宋,又提大军北上击溃凶悍绝伦的海都汗的大元丞相!
很好,将军们还记得上下尊卑,伯颜满意的点点头,指着地图道:“将军们,本相曾经多次告诫你们,遇事不要过早的下了判断,而要多听、多看、多想,可现在呢,只有张珪和阿剌罕的想法,稍微有那么点道理!”
虽然伯颜丞相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听出来了,“即使有那么点儿道理,根子上还是错的,”可就是这样,也足以让他们把羡慕和嫉妒交织的目光,投到这两位丞相麾下最受重用的将军身上。
多年的经验,让张珪和阿剌罕明白了一个道理:伯颜丞相说你是错的,你就一定是错的!
可错在哪儿呢?他们看着地图,冥思苦想,而伯颜也收起了丞相的威严,像一位慈祥的长辈注视着他们,给他们时间思考。
“放弃东宁府一带,是收缩战线,可为什么不一举击溃敌人,不向朝廷请求援兵,而是退到宁锦呢?”
这个问题,不仅阿剌罕、张珪在想,宝音、阿彻菰苏等万户们,也在开动脑筋,希望第一个回答丞相的问题,从而给丞相留下个擅长谋略的好印象。
这位丞相,生杀黜涉一概随意,讨了他的好,将来扶摇直上不可限量;从感情而言,他是蒙古人的大英雄,讨好他一点儿不丢人!
“我知道了!”张珪第一个叫道,阿剌罕只稍后一步,也高声叫了起来。
伯颜微笑道:“这里有笔墨,二位将见解写于掌上,然后一起出示,如何?”
很快,两人写完,同时摊开了手掌,只见张珪掌中是“平南”,阿剌罕也是两个字“灭汉”!
伯颜哈哈大笑,轻轻捋着花白的胡须,“我有两位臂助,平定叛贼当不难也!”
有些聪明的将官,见了两位掌中文字,顿时恍然大悟,但另外一些人,比如只知贪财的阿彻菰苏,粗鲁不文的宝音,就完全不懂,特别是蒙古万户宝音,睁着一双牛眼问道:“丞相大人打什么哑谜?明知我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还拿这办法来来捉弄我,你们掌中便是写着宝音两个字,也是它认得我,我认不得它!”
伯颜示意张珪解释,这个北方汉人世侯出身的年轻人,在大元丞相和众多久经沙场的老将面前侃侃而谈:“辽东战事胶着,到现在还分不出个明显的胜负,我们斩杀了势都儿、哈丹、乃颜,汉军却能和蒙古军配合着拿下东宁府,这说明什么?”
他自问自答道:“大汉已彻底掌控乃颜部,两股叛贼已成为一家!诸君请看地图,自琉球闽广到辽东,一路海上坦途,汉军能从南方,源源不断的把军械、粮饷、被服运到辽东,而这里有五十多万昔日乃颜汗掌控的蒙古牧民——他们都是汉军潜在的兵员。大汉完全可以在辽东和我们消耗下去,数年,甚至数十年,战事都难以平息。”
伯颜突然做了个手势,打断他的发言:“以一隅敌全国,大汉的国力,能支持这样的消耗吗?”
张珪沉浸在战略思维中,没注意是伯颜提问,他的语气依旧咄咄逼人:“大元的土地虽然广阔,南方的伪汉反贼却掌握了海洋,闽广有南洋贸易商客往来,泉州广州素称富庶,如今楚贼兴了许多工商,什么呢绒、织布、玻璃,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却利益极大,听说汉国一个钢铁工人的出产,每年可相当于白银七百五十两!”
当然,张珪得到的不是精确数字,这七百五十两产出,包含了原料煤铁矿石,包含了钢铁厂设备投资,并不是一名工人纯粹的产出。
可蒙古人并不知道这么多,他们听到这样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倒抽一口凉气:长生天呐,大都城百工营的一名匠人,每年能产出价值白银五十两的铁器,已是皮鞭抽打、刀架脖子上的情形了,汉国工人一年产出七百五十两,岂不是要当二十五个大都工匠?
张珪总结道:“如此说来,大汉最喜欢的,就是和咱们比拼钱财,而消耗战,归根结底就是看谁钱多!”
大元朝的钱多吗?每个人都知道现在国库中空空如也,历年抢劫所得,都花了出去,如今大元朝的中统钞已经成为废纸,要骗骗不到,要抢也没那么容易了——至少百姓懂得把值钱的东西埋到地下。
和南方汉国、漠北部族甚至西域各族之间展开的转手贸易,听说利润颇丰,还有风声从江南传来,提举常平大使卢世荣在那里整肃吏治,明的暗的、公的私的弄了老大一笔,可这些钱还没到大都,谁心里面都没个底子,总而言之,将军们不得不承认,偌大一个大元朝,居然无力和小小的南方汉国,在辽东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实际上,最初先平定辽东,再南下灭汉的战略,就中了南方叛贼的圈套!他们之所以北上联络乃颜,提供军火、粮食,就是想把朝廷大军拖在北方!”张珪眼中闪烁着战略家才具备的智慧光芒,一锤定音的道:“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