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胡同口玩耍的小孩子,见了番商,脸上的恐惧只怕比小白兔见了大灰狼还可怕,一个个拿身体贴着墙壁,慢慢的溜走,待跑远了,才惊慌失措的喊道:“艾老爷,艾老爷来了!”
“小兔崽子,胡大降罚的卡菲勒!”艾哈买提恨恨的看着跑远的小孩子,提起声音大声喊道:“王三太,你欠本老爷的钱,该还了!若不想提前下火狱,就快点滚出来!”
话音刚落,从胡同口就走出位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背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汉子垂着头,佝偻着背,声音小的像蚊子:“艾老爷,俺家的事儿,您是一清二楚的。前年孩儿他妈得了病,借了您的羊羔儿息,也没把病治好,抛下俺们两爷子,撒手去了。而今俺就是替炭窑扛活儿,挣点口粮吊命……求艾老爷开恩,宽限宽限。”
“宽限?我宽限你,谁来宽限我?各衙门口该上的生日钱、好看钱、洒花钱、常例钱,蒙古老爷们能宽限我吗?”艾哈买提抖着一身肥肉,唾沫星子喷了王三太一脸。
王三太陪着笑,小心翼翼的道:“老爷家大业大,不差我这点子,再说每月都是还了利息的,只要您宽限到开春,我到运河上扛活还您的钱。”
“哼,撒谎成性的汉人!”艾哈买提胖胖的手指头,戳在王三太干瘦的胸膛上:“三年前借的十五两银子,羊羔儿息利滚利,到如今是六十八两,除去还了的二十八两,还欠我整整四十两,这些银钱越滚越多,你靠做河工,只怕越还欠的越多!”
旁边轿子里的郭守敬,听了此言不由大惊:这色目番商,百姓借了他十五两银子,短短三年,已经还了超出本金将近一倍的二十八两,居然还欠他四十两!色目人羊羔儿息盘剥之凶狠,真真闻所未闻!
王三太自己也知道,羊羔儿息利滚利,越滚越多,这辈子怕是到死也还不上了,他看了看因惊吓而瑟瑟发抖的孩子,再次苦苦恳求:“艾老爷,俺决不是有意赖您的钱,只求您宽限,俺做牛做马也要还您的。”
艾老爷眯缝着的眼睛里露出凶光,胖得流油的大手一挥:“不行,要么现在还,要么就洗干净脖子等死!”
王三太紧紧的捏着拳头,恨不得一拳把这个肉球似的艾老爷打成肉饼,但看看艾老爷身后手按腰刀的蒙古武士,再看看儿子惊悸的眼神,和苍白的小脸,就长叹着松开了拳头。
艾哈买提桀桀怪笑:“来人呐,不还钱,就宰了这小兔崽子!”蒙古武士狞笑着逼了上去,可怜的孩子瑟缩到父亲身后,王三太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张开双臂,用身体护住儿子。
此人太过嚣张,难道要当街杀人么?郭守敬待要出言喝止,却见一个青袍纶巾的儒生,大冷天的轻摇着鹅毛扇,施施然的从西边走来。
“且慢!”儒生平平常常的声音,却好像带着股神秘的力量,叫人心底一寒,那两个蒙古武士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
“他,不过是欠了你几十两银子而已,何以当街杀人?这大都城没有王法了么?”
艾哈买提将他气度潇洒,怀疑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待听了这话,顿时打消了疑虑,仰天狂笑道:“王法,哈哈,王法!王法规定了,蒙古人杀汉人赔偿一头驴子,我的保镖是蒙古人,杀汉人赔的驴子,老爷我赔得起!”
轿中,郭守敬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僵得比大理石还硬,“天下一家”,原来一家当中的汉民,就是大元主人的一头毛驴!
“你是汉人还是蒙古人?不要多管闲事,否则连你一起宰了!”艾哈买提毕竟阅历丰富,看出这位年轻公子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寒气息,能不招惹尽量不招惹,所以话里虚言恫吓,实际上是盼着他自己走开,不要碍事。
“要不要把本官也杀了,再赔一头驴?”郭守敬气得不行,从轿子里走出。
艾哈买提吓了一跳,看官服就知道这是位大元朝的正三品官员,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对三品高官动粗啊!
色目人暗骂,今天是不是被魔鬼缠上了身。
他寻思啊,最近一段时间,穷棒子欠钱不还的越来越多,再加上王三太家徒四壁,又听说他染上了痨病活不长了,再还也还不了几个大子,反正这十五两银子的本钱,收回了二十八两,差不多翻了一番,剩下来的也不要了,干脆宰了他杀鸡给猴看,叫穷棒子害怕,不敢赖帐。
谁知打抱不平的家伙,一个接一个的钻出来,先前的公子,眉宇间虽然带着股阴寒之气,但盖不住一身的富贵,后面的汉官,身穿三品官服,坐着八抬大轿,就更不是一个番商能惹得起的了。
硬扛不行,艾哈买提眼珠子一转,从怀里掏出张纸,双手捏着,远远的展开了给郭守敬看:“瞧,这个不诚实的汉人,在三年前签下了契约,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到期还不上钱,就用人头抵债!”
郭守敬惊得呆了,竟有这样的生死契约!如今各衙门的达鲁花赤都是蒙古人,向来和色目番商狼狈为奸,官、商勾结互为表里,就算告到衙门去,也是判王三太该死的!自己任职钦天监正,并没有什么实权,就算替他们求情,那些蒙古官员也不会买账呀!
“我不要爹爹死,爹爹不要丢下我呀!”小男孩摇着爹爹的衣襟,号啕大哭。
郭守敬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不是欠了你四十两银子吗?我替他还上,总行了吧。”
有冤大头替人还债,若是在平时,艾哈买提自然求之不得,但今天事情闹大了,围观百姓已有上百人,若不能拿王三太杀鸡给猴看,今后谁还会买他的帐?
艾哈买提神态恭敬,说的话却是绵里藏针:“对不起,尊敬的大人,契约上写的很明白,一年为期,到期不还,我随时可以取走他的人头,而现在,已经三年了,我只是仁慈的让他的脑袋继续在脖子上多呆了两年,但现在,我决定收回属于我的东西。”
有钱不要,非得人头,这不是斗气吗?你个色目混帐,为了一口气,生生要杀掉汉人百姓,简直没有人性!郭守敬心头大骂,却束手无策——让他观察星相运转,兴修水利工程,设计城池监造火炮,那是轻车熟路,玩心计斗阴谋,只怕他还不如县衙门里,不入流的钱粮小吏。
“好,一人做事一人担,既然王老哥三年前签下生死状,还不上钱就拿人头抵债,咱们还有什么说的?”青年公子侧身让开:“来来来,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取他人头的。”
王三太看着年幼的儿子,面色苍白,小男孩在父亲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直让人揪心,艾哈买提一声令下,蒙古武士拔出腰间的弯刀,狞笑着逼了上去。
围观的百姓们,对色目番商和蒙古武士,敢怒不敢言,这里可是大元朝的天子脚下,怯薛亲卫、四十八卫的士兵四处巡逻,谁都想和番商拼命,但谁都惦记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幼子,辛苦缝补的妻子和垂垂老迈的爹娘……
难道就这么让王三太,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被杀吗?众人又心有不甘,更有些人,把怒火转移到青年公子身上,既然站了出来,如何不善始善终,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就在蒙古武士桀桀怪笑着举起屠刀的时候,青年公子突然叫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