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烽火台在微微的颤抖?开始是轻微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然后越来越厉害,像大地打起了摆子,女墙上的灰土扑扑的往下掉。
耳背的老邓还在诧异,却见那群忙活着的小伙子全都张着嘴,眼神直愣愣的盯着他背后,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像中了邪魔似的。
老邓心里打个突儿,转过发僵的颈子,背后早已是一片奔涌的狂潮:那是千千万万的鞑子铁骑!前锋距烽火台尚有三四里,后队密密麻麻的人马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从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不计其数的铁骑像开了闸的洪水,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奔流。马蹄践踏大地的威势,如同天边的滚雷轰轰作响,几乎把这小小的烽火台震塌!
“敌袭!燃烽火!”老邓扑到烽火台正中的火塘边,几下子把摊开翻晒的木炭拢成一堆儿,拿起火刀火石,手忙脚乱的打火。“快来帮忙,把马粪筐子拖过来!”
没人动。
老邓感觉到异样的气氛,小伙子们都愣愣的看着烽火台下,没有应声。
官道绕着烽火台所在的小土丘,在两里外绕了个大圈子通向宁都,元军铁骑从官道上呼啸而过,竟然没人朝烽火台看上一眼。
这个伙是三天前宁都李县令派来的,当时宁都城外现元兵的探马游骑,出于一惯的小心谨慎,加上陈大使留守兵马的提醒,他派老邓领着一个伙驻守到这个早已废弃的烽火台。
烽火台孤零零的立在小土丘上,并没有竖起旗帜,外观也残破不堪,而且三天前派来斥候回报此处并无兵丁把守,所以元军径直从官道上呼啸而过,根本没注意两里外的烽火台。
“啪”,面色苍白的小六儿给老邓跪下了,“邓伙头、邓叔,不能点火啊!咱们等鞑子大队过了,等到天黑再逃。看、看,他们只管赶路去宁都,没瞧见咱们啊!”
本来自忖必死,突然又有了生的希望,老邓也是一喜。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脸上的喜色一闪即逝,两三个闪念间,将牙一咬:“点火!”
“不能点火啊,点了咱就全完了!”
“邓伙头,咱不能自个儿寻死啊!”
几个士兵七嘴八舌的劝,平时最机灵、最讨老邓喜欢的小六儿更是跪在地下,死死的拉住老邓衣襟下摆。
看了看这几个惊慌失措的年轻士兵,老邓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摸摸小六儿的脸,像、真像俺的小栓子,只大了四五岁,模样儿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自己是没什么牵挂了,可是想到要亲手送掉这几个年纪轻轻的士兵,老邓就不由得一阵心痛。
“俺老邓傻了,痴了,疯了?有活路不走,要往死里折腾?”他颤抖着拉起跪在脚下的小六儿,“俺没傻、没痴,没疯,俺也想就这么逃了,只要藏到天黑,咱这十条性命就保住了!”
“可是俺不能!”老邓直了直有些佝偻的腰,目光变得坚定,不再是一个垂垂老朽的伙头,倒好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我们身后,就是宁都!元鞑子的铁骑,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宁都北门!城里,就有咱们的李县令、有咱们的两千袍泽、有三万百姓,有咱们的兄弟姐妹、妻儿父老!宁都的西边,还有咱们的文丞相!”
邓伙头最后看了看他的士兵们:“你们说,这火,点不点?”
士兵们开始默默地扫拢木炭、准备马粪。刚才害怕得最厉害的小六儿,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不抖了,嗓子不干了,就连心脏似乎也跳得没那么剧烈了,他什么也没说,接过老邓手里的火刀火石,一下一下的敲击,一下一下的敲击。
巨大的烟柱冲天而起,如同冲破束缚的苍龙,张牙舞爪的直扑天际!
元军的一个千人队从大队脱离,愤怒的扑向小山包上的烽火台,他们知道,奇袭宁都的计划已经落空,在宁都坚固的城墙下,将会有一场惨烈的攻城战等着他们——就是这座小小的烽火台,破坏了原本完美的计划!
烽火台上,十名士兵手拿简陋的武器站在垛口,敌人来了,越来越近……他们不怕,李县令说过,贪生怕死,祖宗蒙羞,在地下睡不安稳,自己不得入祖坟;殉国成神,牌位要供在祠堂里,千秋万世受后人香烟,名字就和岳爷爷一般,永远不会磨灭了。
小六儿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还能如此的平静,他向身旁的老邓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谢谢你,让我光荣的去死。
有人低声的念起了岳爷爷传下的词句,他们无数次从说书先生嘴里听到过的词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士兵们挺起了胸膛,把手中的武器握的更紧。
骑兵千人队挟带着怒火射出了第一波箭矢,铺天盖地的利箭如暴风雨般倾泻。
老邓把胸膛挺得更高,他闭上了眼睛:小栓子,翠儿,俺来陪你们了。
死亡,从他们点燃烽火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他们为了忠诚,付出了最昂贵的代价。
“快、快!”法本胯下的马儿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主人这么着急?鞭子一下又一下的落到它的屁股上,急速的奔跑,几乎榨干了马儿所有的体力。
尖兵队的四十五名士兵,在正副队长带领下,四个时辰驱驰一百五十里,翻山越岭到达宁都西门外,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抢在元朝淮东宣慰使彻里帖木儿之前,到达宁都城,协助李县令把守住大军撤退的通路。
宁都城上,县令李刚望着北方青岭集烽火台燃起的狼烟,愁眉不展。自己手上只有三百名武器简陋、未经训练的义勇,二十名捕快衙役,巡检司的几个弓手,真正像支军队的只有闽广宣抚使陈淑桢留下的一百畲汉义军——不过经这两天的观察,这些陈大使麾下义军,确实盔甲耀目武器精良,但说到战场厮杀,似乎比义勇也强不了多少。
北方虏骑掀起的尘头,遮天蔽日,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更是如同闷雷轰鸣,瞧这阵势,敌人数目恐怕不止一千两千,就凭自己手上四百多七拼八凑的兵力,能守住这宁都城吗?刚刚派出了快骑往陈、楚大军走的西北方报急,但还来得及吗?
李刚握了握腰间的宝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待城破,便以这一腔热血报君恩,也搏个千秋忠名,只可惜这一城百姓……
忽然,城上的兵丁欢呼起来:“有救了,救兵来了!大人,在正西上!”
城西方向,一标尘头扬起,虽然远不如北方的虏尘势大,但来势却快得多!
先锋已到,大队还远吗?宁都有救了,合城百姓有救了!李刚欣喜若狂,“开西门,迎陈大使、楚总督大军入城!”
没有大军,仅仅是不到五十人的尖兵小队。当法本全队入城并通知可以关闭城门后,李刚和守城官兵都绝望了,这么点援军,在巨大的敌我差距下,真真是杯水车薪。
不过,法本除了四十五名士兵,另外还带来了两件东西,其一是四百五十枚手榴弹,其二是活下去的希望:只须坚守两天,文丞相、陈大使、楚总督的大军,就会赶到城下!
有希望与没希望的区别立刻体现出来,原本忙着交待后事的义勇们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捕快衙役都积极的行动起来,当消息传开后,甚至有上千百姓主动站到城上,充当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