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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才知道,儿子再有几天就要到滨城去工作,高兴之余也略感悲伤。这个熊儿子到底还是跟自己有仇,终于抓住机会离家远去。

他一遍一遍地追问相关的各个细节和儿子的具体表现,姜长玲一遍一遍地讲给他听。

他忽然看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作为父亲,从来没有参与到儿子重大的人生选择当中,儿子从没有征询过自己的意见。自己是个失败失职的父亲。

柳晓楠和四哥回来时,一眼看见父亲站在街上,望着远处不知在想着什么看着什么。

他慢慢走进父亲,竟然看到有一丝哀伤挂在父亲的脸上,浅淡的暮色下显得有些苍老无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叛逆,也曾给父亲带来深深的伤害。

柳晓楠站到父亲的身旁,汇报说:“爸,我要走了,到滨城纺织厂去工作。走之前,我尽量把玉米收回家里。”

柳致心看着浑身泥土,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心疼地说:“别干了,明天去复州城找个澡堂子好好洗洗泡泡,理理发,干干净净地去滨城工作。剩下的活,我和你妈累不着。”

柳晓楠挠挠头,头发粘结枯涩,草叶泥土一层层地飘落。他咧嘴一笑:“我和四哥摔跤来着,四哥怕我到滨城受欺负。”

儿子跟老四倒是合得来。柳致心笑道:“你妈烧了热水,洗洗头擦擦身子再吃饭。”

吃过晚饭,关小云来了,送来给柳晓楠刚做好的新衣服。柳致心给俩人讲了一些工厂里普遍的规章制度,强调一定要尊重老师傅。

姜长玲则数出一百块钱塞给关小云,让她进城后自己买新衣服穿,推让了一番关小云才收下。

踏着夜色,柳晓楠送关小云回家,一路上只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俗套话。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五日,滨城纺织厂派出四辆大客车,分头奔赴三个乡,前来迎接农民轮换工进厂。

二百多名农村青年放下锄头鞭子,脱下满是汗渍泥土牛粪味的衣衫,焕然一新地带着行李登上大客车,洋溢着年轻欢快的笑容,隔着车窗与前来送行的亲人们告别。

如果有人愿意为他们记上一笔,他们将是这座北方海滨城市第一代跨越城乡差别、有组织有规模进入城市打拼,追寻梦想的农村青年。

承担特殊使命的大客车,行驶在市际公路上,车厢内的气氛呈两极分化状态。关小云和几个熟悉的女孩子坐在后排,说着彼此的趣事,爽快的笑声在车厢内回荡跳跃。

为数不多的几个男青年大都沉默,甚至面色凝重。他们是否想到了五年后,还会沿着这条公路,扛着破旧的行李卷,落魄地重返家乡?

一老一少负责接人的滨城纺织厂的工作人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时不时地皱着眉回过头来,对车厢内的嘈杂颇为不满。

后来想想也可以理解,这些农村青年是第一次走出村庄,去见外面的大世面,兴奋是在所难免的。便没有出言制止,轻松地跟司机唠着在农村的所见所闻。

柳晓楠坐在车窗边,眼睛一直望着窗外,车厢内的喧闹声打扰不到他。

车窗外是他所熟悉的农村景色,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些河,村庄还是那些村庄,土地还是这片连绵不绝的土地,为什么此刻都变换了另外一种色彩,广阔平和焕发出多彩多姿的迷人魅力?

不是应该庆幸终于逃离了土地吗?曾经那么的深恶痛绝过,甚至想远远地逃离再也不回头,可为什么此刻竟然翻腾着依恋感伤难以释怀?

昨天晚上,柳晓楠盘腿坐在炕上,面对面跟父母唠了很长时间。母亲拿出四十块钱和三十斤地方粮票交给他,作为他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嘱咐他照顾好关小云,千万不能再被人抢跑了。

他想说,别抱太大的希望,关小云未必会最终成为你们的媳妇,自己也有更高的追求。看到母亲既高兴而又不无担忧的样子,他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父亲没再教训他,只跟他讲述了当年逃离柳子街的经过。他震惊不已,父亲还有那么一段艰难曲折心里流血的人生经历,可父亲为什么还眷恋着土地?为什么还想把自己拴在土地上?难道是伤之深爱之切?

他难以理解,只把坚定期盼的目光投向远方,投向即将到达的陌生的城市。

断崖式的城乡分界线,车窗外还可看见低矮的民房和菜地,前面已是高楼在望。大客车突然之间减速,缓慢地进入市区,汇入密集的车流中。

车厢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车窗外。

鳞次栉比的高楼,闪烁的红绿灯,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擦着蓝色火花的无轨电车,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流,密集排列的商场商店,马路两侧蜕着树皮的高大的法国梧桐——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已进入一个陌生新奇的世界,也是他们的人生新起点。

大客车拐进一个宽大的街面,一侧是避雷针密集耸立的原料厂,一侧是一个小型花园和一家职工医院,正对面是一个高大的俱乐部,所有的建筑标识都清晰地标明出“滨城纺织厂”字样。

目的地到了!所有人都半站起身,年轻的心抑制不住地怦怦直跳。

大客车再次拐弯,驶入一个狭长的带点小斜坡的广场,在厂大门前停下。

此时正是下班的时间。成群结队、衣着五颜六色的纺织厂女工从厂门走出,饶有兴趣地观望着正在厂门一侧带着行李列队、衣着单一土气的农民轮换工,善意的笑声和议论声跟这些农民轮换工擦身而过。

点名,按事先分配好的名单,暂时住进厂门旁的临时宿舍。在这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中,柳晓楠一眼认出高中时半路辍学的同学于智勇,恰巧还分在一个宿舍里。

于智勇留着小平头,穿一身灰格西服,脚蹬一双三接头的棕色皮鞋,一见面便握住柳晓楠的手,哈哈笑着照着他的胸脯捶了几拳。

柳晓楠感觉到,于智勇扁平的大手粗糙而有力度,笑声爽朗眼睛有神穿着讲究,由此判断这几年的生活并没有压垮他。

两个人顾不上叙旧,于智勇先抢了靠窗的位置,把自己的行李扔在下铺,把柳晓楠的行李扔到上铺。

集体排队到食堂吃了一顿免费的晚餐,回到宿舍铺开行李,把带来的衣物锁进床头柜里。一切安顿好了,柳晓楠和于智勇一同走出宿舍,沿着厂门口的小广场随意溜达。

柳晓楠四处观望,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都习惯于先熟悉环境。

于智勇笑道:“别东张西望的,像没见过大世面似的,滨城不过如此,过段日子什么都不新鲜了。”

柳晓楠说:“想不到咱俩会在这里重逢。当年学校是小题大做,参加高考时,县城里早就公开播放邓丽君的歌曲。”

于智勇说:“我并不后悔。这几年我在社会上闯荡,比你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多。”

于智勇辍学后住在爷爷家里,干些零活挣点小钱。后来跟一个建筑工程队来到滨城盖楼,先从小工干起。

小工出力多挣钱少,他自己掏腰包买烟买酒孝敬瓦匠师傅,慢慢学会了瓦匠手艺,码砖抹墙面都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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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河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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