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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先生站在柳致心的身旁,替他的父亲向他解释:“同宗骨肉相残,哪有道义和良知可言?你父亲看到了人心的险恶与丑陋,他的心早在四年前便死了。他一直在等着你长大,他用自戕的方式维护做人的尊严,他用他一个人的死亡来换取你和你母亲免受其辱。”

柳致心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关先生把他拉起来说:“你父亲的做法并不足取,是不负责任的弱者的表现,我同情他赞赏他却不完全赞同他。你看咱们村前的复州河,据记载数次改道,遇到阻碍了不是迎头撞上去,也不是回过头来倒流,而是蓄势待发换一个角度换一个方向,照样奔流不息。柳子街村以前为什么叫潮头村?那是因为大海的潮水恰好涨到村前。岁月更迭转换,汹涌的大海的潮头退去了十几里,平静流淌的复州河却在不断壮大。”

关先生平静的语气,像在娓娓述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当天,关先生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将立在村口的那块石碑推倒,命人用铁锤打碎。有人跟关先生商量说,这么好的石碑打碎了怪可惜的,生产队旁边的排水沟正好缺一块桥板,不如抬去垫在排水沟上。关先生哈哈一笑,道义和良知尚能踩在脚下,何况一石碑。

石碑被众人用绳索捆绑抬到排水沟旁,有人请示关先生,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关先生说正面朝上,让它看看柳子街村还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第二天,柳致心参加了生产队劳动,半年后担任生产队会计。村里实在找不出一个能写会算精通算盘的人,不然也轮不到他的头上。村支书柳致富倒是想请关先生出山,可关先生只想做一个闲人,毫不客气地推辞掉了。

到了一九五八年,干了六年农活的柳致心长高了长壮了,会计干得轻车熟路,历年的账目都是清清楚楚,没有丝毫的差错。这一年的秋后,柳致心将整理好的当年账目交到柳致富手上。

柳致富看了一眼,把账本一丢说:“粮食亩产你算错了吧。”

柳致心谨慎地重新核对了一下账目,小心地说:“没算错呀?”

柳致富说:“有的地方粮食亩产达到一万斤,咱村怎么才六百多斤?是不是太落后了?”

柳致心大致心算了一下,一万斤的粮食平铺在一亩的田地里,少说得有半米高,那么,庄稼该长在哪里?他说:“去年也是六百多斤,今年雨水不足,粮食单产能与去年基本持平,已经有很大的提高。”

“远远不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咱村粮食亩产为什么不能达到两千斤?”

“如果上报粮食亩产达到两千斤,咱村现有的粮食还不够按比例交公粮的,咱村的口粮怎么解决?”

“你不会做成两笔帐?剩下的事儿你无权过问。”

柳致心心里凛然一惊,这是要我做假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心机?村支书都敢带头作假帐,这个会计还能干下去吗?心里犹豫着沉默不语。

柳致富唠起了家常:“我大你二十几岁,是咱们老柳家的长房长孙,是致字辈中的老大哥,我还能害你?你可能觉得你父亲的死跟我有关,如果想害你们家,能在划家庭成分时替你家说情只划了上中农?你爹就是自尊心太强太好面子,又没伤筋动骨,脸面比命还重要?我让你干了六年的会计,一来是看你是咱们老柳家唯一上过高小的,二来是看你家孤儿寡母,有意照顾你年纪小身体弱,这几年我为难过你吗?”

柳致心有些动容,拖延着说回家琢磨琢磨怎么重新做账。回家跟母亲一说,母亲说这个假账绝对不能做,功劳全是人家的,一旦被查出来你就得背黑锅,这个黑锅咱家背不起,也背不动。

请教关先生,关先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告诫他决不能做假账,宁可不做这个会计。恰在这时,一家相距七十多里的国营矿山来村里招矿工,他和本村的几个年轻人一同报了名,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是,别人都去矿上上班了,柳致心却被柳致富和生产队长堵在家里,口口声声说生产队离不开他。也许是实情,也许是故意刁难。两家住在一个院子里,柳致富住上屋,柳致心和母亲弟弟住西厢房,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柳致富的监视之下,脱不开身,急得团团乱转。

这天夜里刮起了大北风,母亲悄悄准备了干粮,捆绑好行李,半夜时分将柳致心推醒。夜长梦多,让他趁着夜深人静赶快走脱,远离是非之地。三闺女已经出嫁,家里的两个儿子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柳致心是她的骄傲和希望,虽说干着会计,可至今也没有人上门提媒,有家庭成分压着,只恐怕以后要打光棍。小儿子柳致太十五岁了,转眼间会很快长大,一个小脚女人将无力招架,脱离农村或许能找到一条出路。

母亲的果敢促使柳致心下了最后的决心,只是担心自己一走母亲会遭到报复。母亲无意中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有关先生在,谁也不敢难为我。”

母亲打开后门,柳致心背起行李,探出头去四下看了看。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几颗寒星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中。

母亲在柳致心的身后轻推了一把,他不再犹豫,抬腿跨出家门。滑过冰封的河面,踏上黑魆魆的小路,柳致心一步三回头地向南行走在十二月间的寒夜里。眼含几滴冰冷的泪水,望不见村子了,才大步奔向七十里开外的矿山。

幽暗泥泞狭窄的巷道里,柳致心身穿三紧蓝色工作服,脚蹬长腰橡胶水靴,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头戴柳条安全帽,安全帽上别着一盏矿灯的灯头,弯腰低头呈蜷曲状态,挑着一担一百多斤重的煤,艰难地行走着。

矿工们成一列纵队,他跟在老师傅们的后面,蚂蚁搬家一般穿行于掌子面与坑口间。

巷道一米五高,不过两米宽,为了行走方便,扁担比正常的短了三分之一,筐系更是短的不能再短。不能直腰走路,担子便不能挑在肩膀上,只能压在弯曲的脊背上。

今天是柳致心第一天下矿井工作,工种叫运搬工,负责将掌子面采下的煤运到坑口,装进矿车里,利用卷扬提升到地面。

因为没有经验不得要领,几个来回下来,腰酸背疼,后背大概是秃噜皮了,火辣辣的疼,喘气像拉风箱,汗水早已湿透了工作服。

班长让他坐在坑口通风处先休息休息,班里其他的老师傅也愿意照顾一下才下井的小工友,都没有意见。

站在坑口处,腰身直立起来,身体舒展开,呼吸顺畅了,坑口上凉飕飕的风,送来新鲜干燥的空气。

柳致心扯下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雪白的毛巾立时变得黑乎乎的,不过擦了几把,白毛巾已变成黑毛巾。

看看工友们他也会知道自己的形象,除了眼珠子和牙齿,浑身上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白色的地方。

他把黑毛巾重新系在脖子上。他记得安全培训时讲过,矿工脖子上的毛巾主要功能不是用来擦汗,而是一旦发生瓦斯泄漏或瓦斯爆炸,用湿毛巾捂住嘴能够及时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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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河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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