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走也好,也好……”沙马老大爷朝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跟在阿央身后。
我心想有些话,还是得单独跟阿央说,而且不宜操之过急,不如先陪她散散步,找准时机再开口。
其实我心里也是忐忑不安,阿央刚在无量山中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才成为泉林真人的关门弟子,又彻底阴阳相隔,要是再被白梦雪的事情刺激到,恐怕会有变故。
走出屋外,天色灰蒙蒙的,还有几分寒意。村寨中一片寂静,只听见断断续续的鸡鸣犬吠之声,天边泛着鱼肚白,人们还在继续着昨夜的睡梦。
阿央孤寂地走在前面,沿着村中的道路蹒跚前行,背影显得很是悲凉。
我放缓脚步,静静跟在她身后,心里多少有些酸楚,为何我遇见的人,总是那么不幸?
方诗雅也好,小张也罢,就连赵五爷和老烟枪,哪一个不是被命运狠狠捉弄过?如今又多了一个阿央,而且她还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我心里头如何不感伤呢?
我暗自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如何诉说,才能减轻阿央的痛苦,感到极为头疼。
穿过村中广场,阿央在一株大树下面停下来,久久伫立不动。清晨的微风吹拂而过,树叶轻轻响动着,犹如低声细语。
我走到树下,与阿央并肩而立,看见她脸上泪痕未干,又瞟眼见树干上长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树瘤,突然记起约达讲过的故事,便问道:“阿央,听约达大哥说,你第一次给人治病,就是在这株大树下面。那些树瘤,其实是人们脖子上的肿瘤,是不是?”
“可惜我现在却治不好约达了,他伤得很重,脑袋受损厉害,恐怕要永远瘫痪在床上。”阿央转过脸看着我,自问自答地说,“为什么我会是个通灵之人?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我的母亲是明教圣女,父亲则是毕摩。”
“确实如此,否则你也不会天赋异禀,这也算是一种造化吧!”我附和道。
阿央尖锐地叫道:“造化?狗屁造化!我宁愿自己是个普通人,起码自幼能有母亲疼爱,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我母亲生下我就离开了,父亲常年在外奔波替人驱邪治病,八岁之前,我总是一个人守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八岁以后,住在沙马阿爸家的时间,要比住在自己家里长得多。这就是所谓的造化?”
我无言以对,自己的心情,何尝不是跟她一样?很多时候,我也希望自己不是转世明王,只想当一个平凡人。
“白帆,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有些话说给你听,你一定能明白。”阿央摩挲着树干,幽幽一叹,说道,“我父亲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这辈子救了很多人,而且经常分文不取。我小时候虽然会抱怨他陪我的时间不多,但也为他感到自豪,尤其是看见村民都对他很尊敬时,我心里非常骄傲,发誓长大了要像他一样。可想不到……”
阿央说不下去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父亲当年用计胁迫白梦雪嫁给自己,确实很不厚道。
“阿央,人心非常复杂,一个好人,也有犯错的时候。你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伤害到了白梦雪和朱无病,我想他多半也有负罪感,但这并不妨碍他还是个受人尊重的毕摩!”我斟字酌句地说道。
据我的推测,阿央父亲当年找到巫族洞窟以后,肯定知道了白梦雪的秘密。兴许他爱得过于深沉,一心想帮她复活魔灵,才会与泉林真人产生冲突,被泉林真人杀死在巫族洞窟里。
关于这一件事情,泉林真人没有细说,但种种细节都透露出来,阿央父亲徘徊在巫族洞窟中不肯离去,其实是因为他成为了白梦雪的魂奴。
我想他到了生命的尽头,仍旧深爱着白梦雪吧,只不过这是一份孽缘罢了!
阿央若有所思,沉默良久,问道:“你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振作起精神,沉思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说道:“阿央,其实我也是白梦雪的孩子,你大概听泉林真人提起过吧,诗雅也知道这件事情。我们……我们是姐弟关系啊!”
阿央身体一震,倚靠在树干上,目光灼灼地盯住我,半晌才抖着嘴唇说:“此事当真?”
我见她虽然震惊,但似乎还承受得住,便从头细说,将白梦雪在杨梅林里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讲了。
听我说完以后,阿央捂住心口,缓缓瘫坐在树下,剧烈地喘着气,脸上无比茫然。
“想不到我还有个弟弟,白帆,这不是梦吧?”阿央的语气有些悲伤,也有些欣喜。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先前是我想得太多,小看了阿央的承受能力,她本来就是个坚强之人,而且心胸也算开阔!
“确切地说,我们是姐弟三人,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曾经也见过他,他现在就生活在南京朱家。”我拉起阿央,笑道,“从今天起,我要叫你姐姐了,你不会不认我这个弟弟吧?”
阿央拍着脑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说道:“我有些头晕,事情怎么会这么复杂?也还好,你这个人不错,有你这么一个弟弟,也不吃亏!”
我心中紧绷着的那一根弦,猛然松弛下去,问题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顿时感到无比轻松畅快。
我原以为阿央会大哭大叫,会精神崩溃,可不想她会如此通达地接受了真相。看来老天有眼,不至于让事情更加恶劣,反倒从坏事变成了好事!
与阿央姐弟相称之后,我无比高兴激动,自从外祖父和方氏族长逝世,除了方诗雅,我总算又寻找到了一个亲人,怎不让我热泪盈眶?
阿央要比我矜持得多,她冷静下来,说道:“我还得去找几味草药,约达大哥伤势严重,我只能尽力而为了!”
等吃午饭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将自己和阿央相认的事情宣布了,众人又惊又喜,纷纷道贺祝福。
沙马老大爷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慨叹道:“圣女娘娘啊,这真是喜从天降!老汉活了六十多年,头一次见到这样离奇曲折的人间故事。阿央,你从小孤苦无依,现在终于有个亲人陪在身边,你要珍惜啊!小兄弟,自打你来到我们山中以后,老汉就觉得你非同凡响,你今后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毕摩!”
赵五爷一脸坏笑地凑到我耳朵旁说道:“日他仙人板板,阿央真是你瓜娃子的姐姐?大学生,那老子岂不是你姐夫了?快,叫声姐夫,老子给你包个大红包!”
我用脚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五爷一脚,痛得他龇牙咧嘴。五爷恶狠狠瞪着我,嚷道:“没大没小,你狗日嘞不识好歹,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嚒?”
沙马老大爷特意取出埋在地下十多年的米酒,我们敞开肚皮,喝得酩酊大醉。还真别说,这米酒配上兰花烟,简直让人腾云驾雾,飘飘欲仙。
老烟枪趁着酒意,举杯说道:“好啊,人生处处有惊喜,革命时时有胜利!白帆同志,阿央同志,老子代表组织,代表人民,代表政府,敬你们一杯,恭喜你们姐弟相认,我们的革命队伍,又增添了一个毕摩,肯定会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