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请求,而不是责问了。刘伯温既然作为臣子,如何能够拒绝?瞪大了眼睛思量再三,终是长长叹了口气,“主公仁德,真令伯温自惭形秽!然古来朝代鼎革,哪有不死人的可能?况且北方百姓之生计,比几年前的淮扬要艰难十倍。田产土地,几乎无不集中于豪门大户之家。地方官员,也十有七八出于望族!”
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追随了朱重九这么长时间了,刘伯温早就摸清了自家主公的脾气和心态。否则,他前几天也不会故意欺骗朱重九,不说明自己派遣陈友定去接管泉州的真实意图了。但北方的现实就是这样,你朱重九既想要“百姓耕者有其田”,就不可能不动世家大户的利益。你朱重九既然坚持士绅于百姓一起纳粮,就等同于砍掉了大部分有钱人特权。那些利益受损的士绅大户们,怎么可能不造你的反?即便大军经过时暂且蛰伏下去,待大军一走,立刻机会揭竿而起!而一旦双方动起手来,结果要么是杀人,要么是被杀,淮安军哪里会有第三个选择?
“据傅友德昨日所奏,骑兵旅在泉州市舶司所获甚多。”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太不现实,朱重九想了想,低声补充,“陈友定也单独有本上奏,他从蒲家抄没金银珠玉甚巨,折合不下百万余贯。请求派船解往扬州!”
陈友定杀完了人心虚,所以把所得拿出一大笔来邀功。朱重九原本不打算收下。而现在,既然陈友定的罪行追究不得,这笔钱对于大总管府来说,就不要白不要了。
突然间多出上百万贯金银来,如果都当奖赏发给将士们,然后再流通到市面上去,肯定会给淮扬经济造成巨大冲击。倒不如拿出其中绝大部分来,从北方豪门手里收买田产,进而缓和双方之间的冲突,减少没必要的杀戮。
“主公必为千古仁君!”刘伯温闻听,再度认认真真地给朱重九施礼。“然百万巨资,未必足用。况且许多人在乎的不是钱财,而是其与君王共治天下之权!”
第二十五章备考(下)
“共治天下绝不可能!”朱重九也收起脸上的遗憾和疲倦,非常认真的摇头,“天下为公而非为私。君王不过是百姓之代言人,要集天下之力,为天下人谋求共福而已。至于士大夫,他们想要获取权力,必须拿出些真本事来,而不是光凭着垄断知识!”
天下为公,乃是礼记的名句。也是自周朝以降,世间读书人们公认的至理。所以刘伯温对此并无异议。但“君王是百姓的代言者,要集天下之力,为天下人谋共福”之语,却远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至于朱重九那句“士大夫光凭着垄断知识而获取权力”,更是他以往闻所未闻,骤然听在耳朵里竟宛若惊雷!
“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市利”。朱重九这几年跟着女学霸朝夕相处,古功底很是突飞猛进。顺口引了一句《孟子》,将垄断两个字的本意点明。
垄断者,立于市集之高操纵贸易也。古人早就知道,欲获取最大利益,就必须独占经营。而自有科举以来,士大夫把持朝堂的手段,凭的就是对知识的独占性。你改朝也好,换代也罢,只要国家需要治理,就必须用到读书人。而只要用到读书人,则十有七八出自地方望族。地方望族出来的读书人把持了政务,就会主动替本族或者同窗、同学谋取好处。进而与其他读书人联手,为全天下士绅张目。
而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则一般都读不起书。即便勉强读得起,大多数情况下,也会像赵君用那样因为找不到举荐人而无缘参加地方上的考试,更无缘于官场。
所以国的士大夫阶层,从不在乎改朝换代,也不在乎外族入侵。反正无论谁当政,他们这个阶层的权力和利益都能得到保障。倒是眼下淮扬所推行的那一套生而平等理念,他们非常在乎。因为此理念严重触犯了他们的最根本利益,令他们口诛之,笔伐之,哪怕有朝一日朱重九死了,他们也恨不得要掘墓鞭尸!
“可北国之地,也有见识高远者!”反复思量半晌之后,刘基喃喃地提醒了一句。
“回到扬州后,我会立即向天下宣布。最迟到明年夏天,大总管府将于扬州再多开一次科举。凡愿意为大总管府效力者,不问出身,皆可前来应考。连考三场,能过两场者,进入大学受训六个月后,即可派往地方为官。连过三场者,进入大学受训一年,而后视其成绩充实入政务、监察和枢密三院以及下属各局任职。”知道刘伯温碍于其出身和眼界,不可能完全赞同自己,朱重九笑了笑,又非常仔细地补充。
这是他目前能做的最大退让,士大夫们想获取权力,就得来参加淮扬的新科举,与淮扬自己培养的读书人同场竞技。然后彻底打上淮扬大总管府的烙印,按照大总管府的规则去治理地方。而不是凭借什么同行之间的名望,家世以及师承之类的东西,更不准许一边做着淮扬的官,一边念念不忘曾经奴役了整个华夏却唯独给了他们这些人好处的蒙元王朝。
“这个?”听朱重九说得认真,刘伯温再度低声沉吟。又过了片刻之后,抬起头,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询问,“主公肯开科举,让他们下场一试,不问出身。想来肯定会有许多人欣然响应。但士绅与百姓一样缴税纳粮.....”
“这一点绝不可变!!”朱重九想都不想,断然摇头,“除非他穷得纳不起税,否则,就是天皇老子下凡,也得跟百姓一样!”
“包括孔家?”
“包括天皇老子!朱某自己也会交!”朱重九回应得斩钉截铁。
“可是,可是.....”刘伯温迟疑着,眉头紧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照他的构想,淮安军至少还可以再多做一些退让,给孔家、孟家、颜家这些读书人们眼的圣人后裔一些优待,给佛门、道门,甚至北方数的到的几大望族,或者汉军世侯一些超出普通百姓的特权,换取他们的有限合作,降低他们的反抗之心。
毕竟,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有人来带头。上述这些在地方上有着莫大影响力的家族和势力都偃旗息鼓了,其他地位稍差一些的士绅名流也就折腾不起太大的风浪来了。等将来淮安军在北方站稳了脚跟,大总管府削平了其他诸侯,再徐徐将当初授予特权收回便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出乎他的预料,朱重九在纳税这个问题上,一改平素勇于纳谏,根本不想打任何折扣,“不纳税者,凭什么拥有权利?凭什么拿着百姓的供养,还要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在朱某看来,权利和义务必须是对等的,除非你是先天残疾,或者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否则,尽多少义务,就享受多少权利!谁也不能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