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肚子里准备已久的话一口气说完,他傲然扫视全场。周围红巾群雄,果然如他希望的那样,几乎人人脸色大变,满眼茫然。偶尔一两个神智还清明者,如关铎、盛文郁和赵君用等,也是眉头紧锁,显然已经陷入了沉思当中。
并非群雄心志不坚定,而是桑哥失里等人,的确在华夏史册上,用足了功夫。自周代以来,无论分封制也好,郡县制也罢,无非涉及的都是权力分配问题。而从礼不下庶民,到九品中正制,再到后来的开科举士、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最后到大元的帝王与才俊共治天下,实际上都是由皇帝掌控少数上位者,再由少数上位者来驾驭全天下大多数人。区别只是上位者的选拔方式在逐渐改变而已。
所以蒙元取代大宋,倒霉的主要是普通百姓,也就是桑哥失里眼里的草民。大多数上位者们,无论是主动带路的张弘范父子,还是力尽而降的吕文焕,甚至还包括什么事情都没干的留梦炎,待遇改变都远不如普通百姓剧烈。甚至有的上位者还从其中捞到了不少好处,令自家门庭又往高处走了一个台阶。
因此,在各族上位者们的共同努力下,蒙古人非常容易地,就在中原站稳的脚跟。并且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推演出一整套上位者选拔制度,虽然不够完善,所涵盖范围,却比“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更为广泛。只要是被选中者,无论以前是强盗头子,还是饱学鸿儒,都可以与蒙古贵胄们一道来品尝这场人肉盛宴,再也与自己原来的族群没任何关联。
而朱屠户所独创的平等之约,却试图颠覆几千年以来的传统。非但要剥夺蒙古贵胄的吃人特权,连汉家豪杰,从读书有成者到杀人有道者,从招摇撞骗的和尚到装神弄鬼的道士,一并剥夺。让他全都当不成上位者,让大伙都变得和草民一模一样。这,岂不是要与天下豪杰为敌。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蒙古皇帝、王公大臣们与红巾群雄,非但不是敌人,而是天生的盟友。他们必须联合起来,将朱屠户挫骨扬灰,然后让他永远遗臭万年,才能保住各自眼下的利益,而不是因为一句看似光鲜无比的口号,就自相残杀!
刹那间,黄河南岸秋风烈烈,吹动所有豪杰的头发和衣袂。令他们的心神飘飘荡荡,仿佛已经不在人间。而桑哥失里,则面带微笑,眼含慈悲,宛若一尊千年古佛,不骄不躁地等着众人苦海回头。
他有信心,因为他看到了赵君用心底的恶毒,沙刘二脸上愤懑,还有关铎、潘诚、盛文郁等人眼睛里的迷茫。
也许这些人当年都怀着满腔热血,也许这些人在提刀造反的那一瞬间,都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那是因为他们当初生无可恋,是因为他们还没品尝到作为人上人的美好与快意。如今,他们已经品尝过了,已经习惯了一呼百应。他们怎么可能还肯后退回原来的地方?怎么可能把用性命赌回来的权力,拱手让与他人?!
至于“驱逐鞑虏,恢复华夏”,桑哥失里相信那不过是一句漂亮的借口。也许曾经蛊惑过许多人,但现在,与群雄的切身利益相比,却是不值得一提。
正当他信心膨胀到马上就要爆炸的当口,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不高,却足以传入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底,“不用废话了,老子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老子宁愿将来死在朱屠户手里,也绝不会跟你个蒙古鞑子勾三搭四!”
声音落下,众人齐齐抬头。只见一个八尺多高的壮汉,昂首阔步而至。指着桑哥失里的鼻子,大声断喝:“老子跟朱重九之间,是兄弟分家。谁多一些,谁少一些,都可以商量,哪怕是最后商量不出结果来动了手,也是兄弟之争,与外人无关。但老子跟你们这些鞑子,却是不共戴天之仇。”
说罢,也不跟任何人商量。单手抓住桑哥失里的腰带,将其像小鸡一样拎起来,大步走回码头栈桥。
“住,住手。我是来见刘丞相的,你赶紧放手。两国,两国交兵不,不不不杀来使。”桑哥失里吓得亡魂大冒,一肚子说辞再也用不上。手和脚在半空中奋力挣扎。
壮汉闻听,哈哈大笑,“见刘丞相?老子就是刘福通!不过,老子没功夫听你放狗屁。至于两国交兵,老子谢谢你家皇帝承认我大宋国。但是,老子却不承认你家大元。在老子眼里,你们就是一群外来强盗,不把你们赶回漠北,老子,老子的兄弟,老子和子子孙孙,谁也甭想过上安生日子!你要答复,这就是老子的答复!滚!”
随即,猛地抡了一下胳膊,手指微松。将桑哥失里如同死狗般丢回了船上,“呯”地一声,摔了个头破血流!
“什么?赵普胜怎么会跟朱重八联手?他,他可是彭和尚的弟子?”众人闻听,齐齐大惊失‘色’,疑问的话脱口而出。,:。
但是下一个瞬间,他们脸上的惊诧就迅速变成了感慨。赵普胜如何不能跟朱重八联手?按道理,朱重九还是韩林儿的下属呢,谁又曾经看到淮安军将汴梁这边的命令当过一回事儿来?这年头,谁都兵马强壮谁说话的底气就足,至于表面上的统属关系,不过是一个遮羞布而已。
况且按照朱重九自己给他自己做的茧,凤阳小子朱重八与赵普胜二人眼下所做所为非但没有违反高邮之约,并且还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在极力配合淮安军。毕竟江西行省与江浙行省紧邻,朱、赵二人联手杀进了江西,无形中也避免了江西元军再跨界给江浙提供支持。
“怪不得朱重九这些年来一直在努力打压他,这凤阳小子,果然非池中之物!”此时此刻,刘福通自己,也是感慨万千。摇了摇头,叹息着点评。
早在数年之前,天下谁人认得朱重八?即便当初淮安军与和州军的江上之争,刘福通也认为是朱重九小题大作了,过于把凤阳小子当成了人物。而如今,那姓朱的凤阳小子,居然在朱重九和彭莹‘玉’二人的两面包夹之中,硬是又瞅准机会,杀出了一条通道来。
他是在感慨朱重八的本事,然而这句话听在众人耳朵里,却让大的伙脸‘色’愈发惭愧。如果不是被刘福通强行将那些歪念头从心里驱逐出去,接下来,众人恐怕就是要跟‘蒙’元朝廷方面开始讨价还价。而同样的‘诱’‘惑’面前,朱重八却半分都没有耽搁,直接将和州军开进了江西。在摆明了不会与‘蒙’元朝廷合作的同时,还替他自己捞取了巨大的好处!
如此眼力、魄力和捭阖能力,又如何不令大伙自惭形秽?也就是那凤阳小子起步太晚了,若是能早上一时半刻,恐怕在赶走了‘蒙’古人之后,这天下是楚汉相争,还是三国鼎立,还未必可知。
一边惭愧地想着心事,大伙一边纵马前行。很快,就回到了汴梁红巾的权力中心,延福宫。下了马后却不是去拜见韩林儿,而是径直来到专供丞相处理政务的昆‘玉’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