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安置老兵,也早就形成了一定的章程,凡是能读书识字者,优先补充进各级衙门担任小吏,即便一个大字都不识,只要不断了双腿或者两眼全盲,就可以立即领一套黑色短打去城管衙门报道,然后每天只要拎着棍子巡巡街,疏导一下越來越拥挤的交通,或者去市集上约束一下小贩们不要乱丢垃圾,就能按月领到固定的薪水。
一贯半,折合旧钱三千文,与战兵的最低军饷相等,不算多,但省着点儿花绝对够一大家子人开销。
至于征募辅兵,那就更轻松了,大总管府推行的是募兵制,不准强迫,所以只能支开摊子,等着百姓自行來投,而随着流民的迅速减少和市井的迅速繁荣,做辅兵已经成了最迫不得己的选择,故而兵科这边终日都门可罗雀,每天只要喝茶看报纸,就能将所有工作轻松完成。
当韩建弘看到空荡荡的兵科衙门和屋子里无所事事的几个下属,刚刚热络起來的心脏,难免就是一凉,然而还沒等他心中的热乎气凉透,几个下属官吏却争先恐后的跳了起來,拉桌子的拉桌子,掀门帘的掀门帘,以从沒有过的尊敬态度,将他这位一条腿的兵科知事迎了进去。
“各位今天是怎么了,莫非有事情需要韩某帮忙么,有的话就直说,不用如此大费周章。”韩建弘被突如其來的敬意,弄得浑身上下发痒,落座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弄清楚问題所在。
换做以往,在沒点名道姓的情况下,众属吏通常低下头拖拉好半晌,不到万不得己,绝不主动站起來回应,可今天,副知事唐涛、书办覃不如,还有其余几个佐吏,却争先恐后地大声回答道:“沒什么,沒什么事情,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看大人您说的,您曾经为国舍命,我等给您掀一下门帘儿,还需要什么理由。”
“大人休要调笑我等,我等哪有如此不堪,只是在要求您帮忙的时候,才动手做事。”
“大人,您喝茶,刚刚给您砌好的新茶,就等着您老坐下品尝呢。”
“噢。”韩建弘轻轻皱眉,心中的警觉愈发强烈。
不是他不近人情,而是众属下们今天的表现,与以往相比,的确天上地下,虽然他这个兵科主事,资格足够老,人脉也足够宽,可毕竟他是从盐政大使任上给捋下來的,又残了一条腿,前途基本已经沒有了任何光亮,而大伙都还年青,有人还想着日后能上进,谁吃饱了撑的,才愿意跟他这个待罪之身交往密切。
众兵科佐吏,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以往的行为多少有些凉薄,于是乎,又纷纷躬下身,叉着手求肯道:“大人您别生气,我等以前,以前的确有点儿狗眼看人低,但小的们保证,今后肯定唯大人马首是瞻,否则,就让我等当一辈子沒品吏员,一辈子不得出头。”
“是啊,大人,我等知错了,还请大人宽宏大度,原谅我等往日之过。”
“可不是么,您老是有福之人,连大总管家都随便进,不像我等,连大总管家的门儿都不敢认,这兵科想必也不是您的终老之所,哪天大人要是东山再起了,还请念在我等恭敬肯干的份上,提携一二。”
你一言,我一语,虚虚实实,道的却全都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韩建弘其实心里已经意识到了几个属下态度突然大变的原因,却依旧觉得心里酸酸的,鼻梁和眼角等处也一阵阵发热,于是笑着叹了口气,低声道:“诸位兄弟多虑了,你等做事认真,韩某自然会记在心上,将來有了机会向上举荐英才,自然也不会埋沒你等,至于尊敬不尊敬,也不必太刻意,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过分拘礼了,反而彼此都觉得别扭。”
“是,大人有命,属下不敢不从。”众人闻听,立刻拱手领命,随即,稍稍沉默了几个呼吸时间,就又纷纷围拢过來,笑着询问道:“大人您与吴良谋将军是同乡,跟他关系熟么,你们两家的位置近不近,是不是一个村子出來的。”
“是同乡,但不是一个村子的,他是吴家庄的少庄主,我是韩家寨小六子,平素走动倒是不少,我二伯家的老三,跟他二叔家的婉如姐,是娃娃亲,原本当年就要圆房的”韩建弘笑了笑,如实回答。
二伯家的韩老三,永远不能回去娶吴良谋的姐姐了,当年几个庄子里被族中长辈逼着加入徐州左军混前程的少年,已经有一半儿,倒在了征途当中,剩下的另外一半,则踩着他们的血迹,捡起他们的遗愿,继续向前,为了家族的荣耀,也为了少年时的梦想。
第五十八章历史的尘埃(中)
"那大人,大人您跟吴将军岂不是,岂不是连襟,."副知事唐涛根本沒注意到韩建弘眼睛里流露出來的遗憾,猛地向后仰了一下身体,尖声惊呼.
"怎么是连襟,是郎舅亲."书办覃不如立刻大声纠正,"吴都指挥使是咱家大人的叔伯,叔伯舅子,呵呵,虽说拐了个弯,但,但总归也是舅子."
"拐着弯的舅子,当然也是舅子啊."其他众兵科属吏,纷纷附和,看向自家上司韩建弘的目光,愈地跟以往不同.
吴良谋最近大半年來在荆襄,以三个旅的战兵,就打得蒙元十万大军退避三舍,其威名和功业早已随着江风传遍了南北两岸,而此番朱总管领军出征,放着刘子云,王克柔等宿将不用,却单独将此人从荆襄调回來挟半个军团兵马坐镇中枢,也充分说明了此人在朱总管心中的份量,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來,吴良谋职位必然大幅向上攀升,而韩建弘作为他的至亲兼好友,又曾经立下过实打实的功劳,少不得位置也要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儿,众属吏看向韩老六的目光更为热切,嘴巴里说出來的话也愈恭敬有加,而韩老六心思,却早已从兵科里飞了出去,飘飘荡荡不知道飞向了何方.
"大人当时真有远见,那么大的家业,居然说舍就舍下了,毫不犹豫地就跟在了咱家大总管身后."不知道是谁,在耳边低声赞叹.
"舍家为国,古人所谓舍家为国,不就是如此么."
"要不大人就是大人呢."其他几个同僚一边将羡慕地眼光看向韩建宏,一边笑着互相奚落,"老吕,如果换了你,恐怕沒这个胆子吧,即便是家人拿刀子逼着你,也说不准也死了命朝后缩."
"可不是么,我那时,我那时连杀各鸡都不敢,更甭提,嗨"
"甭说那时了,就是大人刚到扬州那会儿,张榜招贤,我也是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敢前來应募."
"要不说你这个人胆小呢,要是早上十天半个月,说不定"
"别胡说,早上一年,这个位置也该是韩大人的,他是靠真刀真枪搏出來的功名,不像咱们,全靠得是笔杆子."
耳畔传來的声音纷乱无比,而韩建弘,却又隐隐听见了当年离家前头一天晚上,老父的交代,"小六子,别怪你大爷爷心狠,自古以來,谁家都是这样,世道要乱了,咱们韩家总得多寻几条活路啊."
自古以來,谁家都是这样,具体古到多古,韩建弘不清楚,但是他却清楚地记得,三国时代魏蜀吴各方都有一个姓诸葛的臣子,官儿做得都不小.
这是老祖宗们传承下來的生存智慧,凡是稍微大一点儿的家族,基本上都深通此道,所以每当乱世來临,家族中的年青子弟就成了下注的筹码,朝廷那边押上一票,"反贼"那边也押上一票,如果有可能,或者一时判断不准确,不同的反贼之间,还要再分头下注,宁多勿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