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重九闻听,约略有些失望,但很快,就又兴奋地追问,“那市面上哪里可以找到他的农书?水力大纺车的样子,先生可曾见到过?”
“旌德那边据说有过,但是草民未曾见到。想必是夺人活路,被百姓捣毁了吧!”施耐庵摇了摇头,苦笑不止。
“捣毁?”朱重九愣了愣,也陪着摇头苦笑。黄道婆的三锭纺纱机的出现,已经让许多农妇无法坐在家里在凭着纺车赚钱糊口。王伯善的三十二锭大纺机开动,周围岂不是“民不聊生”?好在那东西据说只能纺麻,不能纺棉和丝,否则,老王家祖坟都得被人挖出来!
不过,如果由淮扬商号来开水力纺织大国企,用淮安军的武力为后盾的话,就没这个问题了。首先,在淮扬地区,民间手工业相对发达,家庭纺织并不是主要谋生手段。其次,他准备的倾销区域是江南和海外,对方未必有能力打上门来!
“清源,回头安排人手去求购王伯善的农书,越快越好!”想到这儿,朱重九轻轻敲了下桌案,大声命令。
“是!本遵命!”扬州知府罗本立刻站起来,肃立拱手。
“买到后直接送至大匠院,让焦大匠组织人手按图索骥。”朱重九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吩咐。“松江那边的黄氏纺纱机和踞织腰机也多买几台回来,看看能不能改成水力推进的。跟焦大匠说不要着急,等抽出空来,我会跟他一起去弄!”
对于一个有过实际操作维护经验的工科男来说,吃透十四世纪的机器工作原理,并且酌情加以改进,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朱重九对此非常有信心。但是,当新机器开发出来之后,原材料能否供应得上,却成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想到这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转向沈富。恰巧对方的眼睛也看了过来,心有灵犀一般说道:“棉花的事情包在我沈家身上。那种木棉,大总管要多少就有多少。至于棉苗和种子,请给沈某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肯定能给大总管准确答复!”
“如此,那就一并拜托沈公了!”朱重九松了一口气,主动朝沈富施礼。有了粮食和棉花这两样前提,他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计划,就彻底有了发展保障。用不了太久,便会自己成长为一个巨大的怪兽。一切敢挑战它的人,都必将被撕得粉身碎骨!
沈富却被吓得闪身跳开,立刻以晚辈之礼还了个全揖,“不敢,不敢,在大总管面前,草民哪当得起“沈公”二字。折杀了,折杀了,真的是折杀了!”
“沈公不必客气!”朱重九笑着拉起对方,郑重承诺,“只要你能在一年之内,保我淮扬粮食和棉花供应无虞,我就敢保沈公富可敌国。并且只要朱某人还活着一天,沈家子孙就得到我淮安军庇护,永不反悔!”
第二百七十章沈万三(下三)
“沈家上下必将全力以赴!”沈万三也不客气,红着脸大声回应。
他能在短短几十年时间内跃居江南首富,除了眼光奇准之外,做生意时敢下血本,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而朱重九和淮扬怪胎,眼下就是他沈家的投资对象。成,则今后几十年内沈家注定成为天下第一大皇商。败,不过是几十万石米和几十船棉花的损失,伤不了沈家的根本。并且一旦得到了火炮,在南海那些化外之地,沈家就可以指使别人用刀子来付账。粮食和棉花的“进价”会降到更低。(注1)
而时此刻,朱重九也无暇考虑,或者说根本不想去考虑,沈富用什么办法给自己弄来粮食和棉花。之所以跟后者定下一年之约,是因为凭着脑子里多出来的几百年知识和手中掌握的火枪、大炮,足够他淮扬强行推进一场原始的工业化变革。而农业社会走向早期工业社会的一个不可或缺条件,就是在大部分人口都不去种地、放牧的情况下,依旧能保证粮食的供应。
在另外一个时空,欧洲强盗们是靠对非洲、美洲的无耻掠夺,以及土豆玉米等新作物的输入,获取了足够粮食来源,进而开始了刺刀下的工业革命。淮安军现在无力继续向外扩张,也找不到土豆和玉米,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拉拢所有能敢于冒险的商人,通过巨大的利益将他们一个个绑在自己的战船上,让他们充当自己对外扩张的隐形爪牙,去获取更多的原材料和粮食。哪怕这些粮食和原材料上面都沾满了鲜血,也在所不惜。
接下来,宾主双方便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东西需要交涉了。然而,院子里的气氛,却越来越融洽。原因无他,作为一个不太标准的时空穿越客,朱重九的脑子里,装着这个时代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比拟的商业知识。而沈富,又是这个时代最具备商业头脑的巨贾。二人坐在一起,只要摆脱了最初的怀疑和畏惧,就不愁找不到共同语言。
有些来自后世的商业概念,朱重九自己都不太明白,但只要随便跟沈富提上几句,后者就能根据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给出非常清晰的解释或者实例。有些沈富自己琢磨出来的奇思妙想,在同行中总是被视为发疯,试探着跟朱重九提了提,却换来了后者的拍案叫绝。
沈富常年做海贸生意,触角最远已经伸进了印度洋,家族控制下的船队,经常往来泉州和果瓦、僧伽罗之间,说起那边的物产和风光来,如数家珍;朱重九虽然从没走出过国门,但另外的一份记忆里,却装着整幅的世界地图,对海外“西洋诸国”的情况亦不视为奇谈怪论。(注2)
因此,聊着聊着,宾主之间就会爆发出一阵阵愉快的笑声。聊着聊着,宾主之间就大生知音之感。真恨不得能早上十几年相遇,以弥补所有鹤立鸡群之憾。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发黑。施耐庵偷偷给罗本使了个眼色,然后站起身,大声道谢:“今天能听到如此多的奇闻异事,让施某眼界大开。这杯茶,施某就借花献佛,祝大总管战无不克,祝沈兄财源滚滚!”
“啊!”沈富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赶紧端着茶杯站起来,讪笑着说道,“借花献佛,借花献佛。沈某也祝大总管武运久长,早日一统天下!”
“那朱某也祝沈兄和施先生在扬州诸事顺利!”朱重九缓缓站起身,笑呵呵地回应。
四人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然后抱拳惜别。朱重九亲自将客人送到了门口,看看头顶上星星的位置,笑着说道:“朱某还有些杂事,就不送得太远了。清源,你也留下,关于开办织造作坊的具体细节,我还需要跟你再具体商量一下。”
“大总管留步!”沈富和施耐庵两个赶紧做了个揖,结伴离开。走在扬州城内的断壁残桓之间,彼此的心情,却是天上地下。
沈富自觉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投资机会,志得意满。施耐庵则为了自己的冒失后悔不迭。见好朋友轻飘飘快飞起来的模样,忍无可忍,四下看了看,低声数落道:“我说沈兄,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大?早知道这样,真不该求清源带你去见朱总管。这一晚上,差点没把我给活活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