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贫穷像蚂蝗一样钻入我的身体里,让我无法摆脱。但是,我坚信自己不会永远是这样。我有双手,我有肩膀,我有一支笔,我能够挑起重担,我能够给自己描绘出灿烂的前景,然后让这一切梦想都变成现实。
我相信我自己。
(64)
我一觉睡到了中午,看到身边空空如也,弟弟早就起床了,听母亲说他去给邻居家拉柴禾,中午他也在邻居家吃饭。我们那里民风淳朴,给别人家帮忙,都不要工钱,吃一顿饭就行了。
母亲把房间收拾干净后,就端着面粉去压面条。近些年村子里有人买了磨面粉的机器和切面条的机器,减轻了村人做饭的负担。
家里只剩下了我和父亲,我终于能够询问父亲的病情了。有母亲和弟弟在身边,我担心会加重他们的心理负担,也担心父亲会隐瞒病情。
我说:“那些药你吃了后,感觉有什么效果?”
父亲说:“没啥效果。”
我疑惑地说:“奇怪啊,人家西安的医生说这是第一个疗效,会有效果的,还让我去取第二个疗效的药。”
父亲没有说话,我看到他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困惑。
我问:“你按时吃药了吗?”
他说:“刚开始一天吃三次,后来感觉没有啥效果,我就一天吃两次。这药这么贵,吃一天要花多少钱啊。”
我挥舞着手臂,虚张声势地说:“再甭说钱不钱的,我有钱。”
我转过身去,把手掌伸进口袋里,那里装着我仅有的几十元钱。那几十元钱被我的手掌捏得汗津津的。
下午,我回到了我所工作的县城,我的背包里,装着西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那名教授所介绍的药物。那种药物父亲已经吃了一多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
我径直来到了医院药剂科,我想找到叶薇,让她替我看看,可是叶薇没有在,一名值班的同事说叶薇已经下班了。我把这些药交给了她的同事,千叮咛万叮咛,让她一定要转交给叶薇,让叶薇给我看看是什么药。
他抓了一把,像抓起了一把沙子,然后,这些药片像沙子一样从他的指缝滑下去,落在了我所包裹的报纸上。他说:“这是阿司匹林。”
我问:“治疗什么的?”
他说:“通俗的名字叫止疼片。”
我心中一惊,止疼片?既然是止疼片,我何必要去几百里之外的西安省城去购买,而且花费那么高的价格去购买。我的汗水流了下来。
我问:“阿司匹林怎么卖?”
他说:“我们这里一片一分钱。”
我说:“你确定这是止疼片。”
他说:“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药了,随便一个医生都认得这是止疼片。”
我傻愣愣地站着,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一片一分钱,那么我去西安购买的那一大包,充其量也就只有一二十元,而我却付给了骗子3000元。
我连声谢谢都忘记说,就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县城,走到了城外一条深沟里。那条深沟里有一棵枯萎的老柳树,老柳树的树干上有一个深深的树洞。我对着那个树洞失声痛哭。我感到我太累了,太苦了,太不容易了,像我这个年龄的很多人,他们无忧无虑,他们不管家事,他们不但花完自己的工资,而且还要接受家庭的照顾,而我,却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背负着家庭的重担。人和人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难道就因为他出生在干部家庭,而我出生在农民家庭?难道就因为他的父亲可以享受公费医疗,而我的父亲因为无钱医疗只能等死?
父辈的差别,造成了我们这代人的差别。我奋斗了十八年,还是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65)
我的哭声像一条河流,蔓延在空寂无人的山沟里。我的痛苦随着哭声渐渐吐出,渐渐消散。我感到轻松了很多。
后来,天黑了,我也哭累了,我擦着红肿的眼睛,走向县城的方向。
月亮升上来了,山沟氤氲在一片水乳交融中。身后,有一条半大的狗一路跟着我,用迷惑不解的眼睛看着我,它可能是一条丧家之犬,就像我一样。
在县城里,我也是一条丧家之犬。我在这里没有房子,没有家庭,没有前途,没有关系,我也是一条丧家之犬。
回到县城,天已经黑透了。县城的夜晚街道空空荡荡,人们很早就回到电视机前,或者回到了饭桌边,空荡荡的街道,只要风一阵一阵地刮过。我突然想起了叶薇,我是一个溺水的人,而叶薇是那叶飘荡的扁舟,只有叶薇才能够渡我走出苦难。一想到叶薇,我的心中就充满暖意。
我来到ic电话亭,拨打叶薇的电话。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是“关机”。
关机?为什么每次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在我最需要找一个人倾诉的时候,而她总是关机。
这个念头只是在我的心中一闪而过,我没有怀疑叶薇什么问题。因为我太爱她了。
那几天里,坐在办公室里,我的目光会透过窗口,望着远方。远方有一根高高的生锈的烟囱,它每天都在喷着浓郁的烟雾,将蓝天白云染成了黑色。这根铁锈包裹的烟囱伫立在一道山梁上,山梁上长满了一望无际的荒草。山梁上有时还会出现一个人,他双手托着唢呐,坐在地上,泥塑一样,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他是在学吹唢呐,还是在用唢呐排遣忧伤。一阵风吹过来,他迟钝而哀怨的唢呐声,像破絮一样飘过来,若有若无。
在我们那里,唢呐的声音会被认为是不祥之兆,只有在丧礼上,才能够听到唢呐声,而平时如果有人吹唢呐,是会遭到驱逐的。如果有人听到唢呐,则会引来灾祸。
我想起了父亲。这若隐若现的唢呐声,莫非是死亡的丧钟声?
我知道自己不能从死神的手中夺回父亲,但是,我总能够让父亲少些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多少年来,父亲的愿望都是要去河南濮阳寻找自己的亲人。可惜,他没有钱,这个愿望一直不能实现。
我是父亲的儿子,我至少应该满足父亲这个愿望。我需要赶快赚一笔钱,带着父亲去河南濮阳,找到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