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那天晚上,父亲的脸上一直带着轻松的笑容,我对父亲说话的时候,脸上也带着轻松的笑容,但是我们的眼光不敢碰在一起。我的轻松是强装出来的,父亲的轻松也是强装出来的。父亲在说话的间歇,总会时不时地悄悄伸出手臂,悄悄地伸向左肩,扳着肩胛骨,以减轻身体的疼痛。我看到父亲的脸上带着抽搐的表情,像电击一样,但是我没法询问父亲,我知道他忍受着钻心的疼痛,然而我只能在一边观看者,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
母亲坐在灯影里,坐在一边,她很少说话,她一生说话都非常少,好像不存在一样,有的时候,她只是发出几声附和。母亲这一生都生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从来不会提出分外的要求。父亲在世的时候,她对父亲言听计从;而父亲去世后,她事事处处都听我说。她是旧时代走出的中国传统妇女。
弟弟也坐在一边,他刚开始的时候还跟着我们说几句话,后来,听不到了他的声音,我看到他头靠在墙壁上睡着了。每天蹬着三轮车,干着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劳作,他太劳累了。
我对弟弟说:“你上炕去睡觉吧。”
弟弟突然醒来,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不乏不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毛驴刺耳的叫声。声音像铁器和铁器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午夜时分听起来,让人特别心悸。
毛驴的叫声刚刚停歇,拖沓而冗长的脚步声又在门外响起。我向门口望去,看到灯光下走进了一个人,他身材瘦削,腰身佝偻,是坤财伯。
“我路过门口,看到你家亮着灯光,原来是娃回来了。”坤财伯接过我递来的一根香烟,亲切地说。
父亲问:“你咋现在还没睡?”
坤财伯说:“今晚村子里没睡的人多,你还不知道后晌发生的事情?”
父亲说:“啥事?我这些天出门少。”
坤财伯说:“万对仓被公安抓了,万国仓被人打了。”
我凑上前去,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万国仓和老二万石仓,就是殴打父亲的那弟兄两个。而万对仓,则是他家的老三,听说不久前才从外地打工回来。
坤财伯说,昨天下午,一辆挂着外地车牌的警车,开到了村庄,堵住了万家的前院后院,将惯偷万对仓抓走了。多年前,和他的哥哥万石仓一样,万对仓在甘肃一带偷窃,慢慢组成了一个帮派。后来,万对仓觉得积攒够了一定数量的赃款,就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回到家中,躲避追捕。然而,他没有想到,他的同伙前不久在甘肃一带继续作案,被公安抓获,牵出了他。
我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坤财伯接着说,万对仓被抓走后,他母亲在家中抢天呼地,说他娃是冤枉的。他父亲让老大万国仓骑着摩托车把重要亲戚都叫来,在家中商量对策。万国仓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夜晚,他刚刚停稳摩托车,突然从黑暗中飞出了一片砖头,将万国仓砸得满脸是血。亲戚们只好抬着万对仓去医院了。
父亲一直在细心地听着,他听到坤财伯讲完才说:“世上钱多得是,是自己的,你就拿;不是自己的,一分钱都甭拿。”
父亲没有文化,但是他像中国很多农民一样,懂得很多朴素的道理。父亲这番话用一句文绉绉的话来说,就是“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父亲又对我和弟弟说:“世上人都爱银钱,谁说他不爱,那是假的。但别人的钱,坚决不能拿。”
我和弟弟都点点头。
父亲又说:“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要踏踏实实。违法乱纪的事情,坚决不能做。你从街上走过去,甭叫人在后头戳脊梁骨。”
我一辈子都记住了父亲那天夜晚的话:“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要踏踏实实。”
(63)
黎明时分,坤财伯才回家了,我们也要入睡了。因为我和弟弟都回家,家中没有多余的床铺让我们睡觉。那天晚上我们睡在牛圈里。
头挨着用砖头替代的枕头,我总是无法入睡。这些天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从我的眼前闪现,我一会儿看到自己跻身血奴群落中,一会儿又看到自己混迹人体标本盗窃团伙中。我看到了鲜血飞溅的械斗场面,看到了残破寨墙上游走的壁虎,看到了一个个被刨挖出来的坟墓,它们像一张张大张的嘴巴一样对着我……我感到不寒而栗。
村中传来了鸡叫声,高亢的鸡鸣声像雪亮的犁铧割开了黎明前的黑暗,先是一声鸡鸣,接着是很多声鸡鸣,有远有近,但都无一例外地高亢嘹亮。牛圈里响起了牛咀嚼草料的声音,慢慢腾腾,不慌不忙,然后,就是几声迟钝的声响,那是牛屎落在了地面上。一股浓郁的湿漉漉的气息弥漫在牛圈里,不是很臭,有一股青草腐烂的气味。
我突然想,我以前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啊,我为什么要做这些危险而邪恶的事情。父亲说,要堂堂正正做人,而我此前的所作所为丝毫也算不上堂堂正正。是的,我急需钱,但是我急需钱不能成为我助纣为虐的借口。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和我一样遇到了困难,有很多人和我一样至亲患上了重症,但是,他们做了我所做的那些事情吗?他们像我一样为了钱而不择手段吗?他们像我一样而不顾别人的死活和人间的道德吗?每一个卖血的人,可能都和我一样贫穷,而我所抽取的,是本该属于他们的血液钱;每一个死者的家属,都乞求着入土为安,而我所做的,是用利刃刺向他们的心脏。
万幸的是,我没有在罪恶的深渊走得更深;万幸的是,我没有被公安抓在现场。
我要堂堂正正做人,为了父亲,也为了叶薇。父亲肯定不会让我做哪些邪恶的事情,叶薇同样也不会。
此时的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为人子,为人兄,为人男朋友,以后还会为人夫,为人父。
我决定和自己的以前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