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天没有见到刀疤,我非常高兴。我抱着他的肩膀,问他这些天在哪里。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烁烁,好像在躲避着我。
他问:“你和谁看电影?”
我洋洋得意地说:“和我女朋友。”
他有些严肃地问:“什么时候有了女朋友?”
我害羞地说:“时间不长,刚认识的。”
他追问道:“你在哪里认识的?你知道她是谁吗?你了解她吗?”
我愣住了,我惊讶地问:“怎么了?你认识她?”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严肃地说:“你们在一起不合适,分开吧。”
我问:“你见过我的女朋友?”
他说:“我就坐在你们的后面。”
我继续追问:“你们认识吗?”
他冷冷地说:“她就不是你能养得住的女人。”
刀疤脸说完后,径直走进了厕所。我揭开放映室门口厚厚的门帘,走了进去。借助着银幕上黯淡的光亮,我找到了叶薇,坐在她的身边。我看着她,想着刀疤脸刚才说我们在一起不合适,心中痛苦而忧伤。她依然专心盯着银幕,完全不知道我心中的万丈狂澜。
几分钟后,我看到有一个人走到了我们后排的座位,在黑暗中无声地坐下。银幕中一轮红日升起来,我看到他果然就是刀疤脸。
我努力地想了好几分钟,为什么刀疤脸会说我们不合适,也许是因为叶薇太漂亮了,太出众了,而我是一个不名一文的小职员,是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的乡下娃,我们的差别在外人看来太大了,刀疤脸才会这样说。
我释然了。银幕上的杰克也是不名一文,也是来自社会底层,然而,他仍然得到了爱情。为了叶薇,我会努力奋斗,我会全力以赴,我会让她过上她想要的生活的。
那时候的我,总是相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61)
在我的心中,叶薇比我更重要,叶薇的生命比我的生命更重要。为了叶薇,我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很年轻,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去,但是为了她,我可以微笑着蹈入死地。战士最好的结局是战死沙场,而一个恋人最好的结局,是为自己所爱的人去死。
她美丽,她聪明,她善良,她温柔,她通灵剔透,她内外兼备,能够为她而死,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我深深地爱着她,毫无保留地爱着她,昏天黑地地爱着她,被人爱着是一种幸福,而爱着一个人同样是幸福。
有一天,黄毛来找我,他说南方的那位老板已经开出了很高的价钱,购买一具完整的人体标本的价格,是以前的两倍,只要我能够加入他们的行列,每个月可以收入五千元以上。那时候,我每月的工资仅有四五百元。
然而,我拒绝了黄毛,我不愿意做那种鼠窃狗偷的事情,不愿意做那种见不得阳光的事情。我是叶薇的男朋友,是全县最漂亮的那个女孩的男朋友,我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堂堂正正地活着,堂堂正正地赚钱。我今天是一个穷光蛋,但我明天会是一个富翁。那时候的我笃信着勤劳致富,我相信只要依靠自己努力,就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
单位的工作依旧繁琐而一成不变,像一架磨盘一样将我的意志慢慢消磨成齑粉。像我这样一个没有背景,没有金钱,没有关系的外乡人,在单位里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县城是一个最讲圈子的地方,而我没有任何圈子。我在这里孤军奋战,连一援手的机会也找不到。
我必须自己寻求突围。
我开始捡起了丢弃多年的文学,开始用已经生疏的形式来写作,开始阅读那些尘封多年的文学作品。那一连串的外文名字让我感到很亲切,它们让我想起了我的少年时光。安娜、娜塔莎、苔丝德蒙娜……这些名字曾陪伴着我度过了孤独的少年时代。
在县城,别人可以挡住我通向仕途的向上的台阶,但是挡不住我用笔开拓出的生命之路。
我一定要成功,为了叶薇,也为了我。
自从认识了叶薇后,我再也没有回家。和叶薇在一起的幸福,让我忘记了所有的不如意。那些不如意其实就像冬眠一样潜藏在我举目可及的视线里,一旦有一阵暖风吹过,就会被唤醒。
而我却看不到,或者故意不看到。
有一天我正上班的时候,传达室的大爷突然说有我的电话。
我匆匆忙忙来到传达室,拿起话筒,那边传来了模糊不清的父亲的声音。我一听到父亲的声音,心中所有关于爱情的幸福蓦地哗然坠落,我从一厢情愿的梦想里,回到了冰冷彻骨的现实中。我有一个绝望的家庭,一个无钱医治的父亲,一份勉强能够糊口的工作,一份看不到希望的前途。我像一只可怜的蜗牛,被生活的车轮碾压在坚硬如铁的路面上,想要爬起来,却再也爬不起来了。
父亲在电话里问:“你还好吗?”
我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悲痛说:“我很好。”
好多天没有给家中去电话,让父亲牵挂着我。我放下话筒,一滴眼泪悄然滑落。我决定,这周周末一定要赶回家去。
我们村庄只有一架电话,电话在村口的小卖部。从我家到小卖部,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父亲也不会拨打电话,一定是让别人替他拨打的。
我想,也许真的像刀疤脸所说的,我没有资格谈情说爱,爱情不会属于我,属于我的,只有濒临绝境的苦难生活,只有病魔缠身的父亲,只有前途渺茫的贫穷家庭。
周末来临的时候,我没有告诉叶薇,一个人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
在我们家乡的县城,我刚刚走下长途汽车,就看到十几辆三轮车疯跑着赶来,每个三轮车夫的脸上都汗流如雨,他们叫喊着“去哪里,去哪里?”殷切地盼望着会有人坐上他们的三轮车。在这十几张汗津津的脸上,我居然看到了弟弟那张年轻的还没有长出胡须的脸庞。
弟弟看到我,非常高兴。他说:“都没想到你会回来。”
我问:“你怎么蹬三轮了?”
弟弟说:“种地不赚钱,就出来寻点钱。这辆旧三轮车是五十元钱从一个朋友手中买的,他去了西安打工。”
我问:“爸爸身体怎么样了?”
弟弟说:“我离开半个月了,和家里没联系。爸爸的病总是那样,吃了你上次买的药,应该会好些。”
我说要回家,弟弟坚持要蹬着三轮车送我回家。从家乡到县城有几十里路,车票需要两元钱。为了节省两元钱,在那天黄昏,当别的三轮车夫陆陆续续收摊回家的时候,弟弟蹬着三轮车,载着我走向遥远的那个破败的家中。
走出了十几里路,我说:“让我蹬着吧,你坐上来。”
弟弟呼哧呼哧在前面喘着粗气说:“我不累。蹬三轮和骑自行车不一样,需要技巧,你不会蹬的。”
弟弟的肩膀上有一层汗渍,被汗水浸湿了,右肩处还有一处磨破的痕迹,看着暮色苍茫中,弟弟一起一伏的肩膀,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父亲和母亲还没有休息,房间里点着煤油灯,父亲躺在炕上,母亲坐在灯下做针线活。一看到我们回来,父亲艰难地从炕上爬起来,母亲拉亮了电灯,然后吹熄了煤油灯。
我说:“家里有电灯,咋还点煤油灯。”
母亲好像很难为情地说:“只有我们两个在家里,拉上电灯会浪费电。”
我坐在炕沿上,借助着昏黄的电灯光,看到炕里的土墙上,有一排深深的土坑,像虫子的洞穴一样。上次我离开家的时候,还没有这些洞穴,怎么这次会多了这一行排列整齐的洞穴。
我悄悄地爬上土炕,把大拇指伸进洞穴中,洞穴刚好放进了一根大拇指。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这些洞穴,是父亲疼痛难忍的时候,用大拇指在土墙上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