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我坐在外间，她走进了里间，中间油漆斑驳的木门虚掩着。我坐的是一张棉絮已经塌陷下去的破旧沙发，我一坐下去，就将沙发压出了一个深坑。外间空空荡荡，只有这样一张破旧沙发，和靠墙站立的一个书架。书架上也空空荡荡，只杂乱地摆放着几本医学书籍。

过了好几分钟，她在里间还没有出来。我环顾四周，只看到四壁萧索，楼上传来了一个孩子的哭声，声如裂帛，哭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呵斥声。

我又等了几分钟，她依然没有出来，出于好奇，我就走过去，轻轻地推开那扇木门。没想到，木门吱呀呀的声音像一柄利剑一样划开了孩子的哭声，正在药架前忙碌的她，回头看到我，就很不满意地说：“药房重地，闲人免进。你出去等等吧。”

药架上摆放着十几个药瓶，高高低低地摆成了一排，我当时只是感觉到这家医院有些寒酸，但是还没有想到她是一个医托。

我又坐回到了外间的沙发上。

然后，她走出来了，手中拿着两个药包，每个药包都像拳头大小，她说：“这是治疗骨肉瘤的特效药。”

我问多少钱，她说5050元。

我问：“怎么会这么贵？”

她满脸真诚地说：“这全都是从国外进口的药物，当然贵了。”

我的手探进腰间，迟疑地说：“我只有3000元。”

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接着马上又恢复了刚才的热情，她说：“既然你只拿了3000元，那就只能给你3000元的药。你等一下。”她走进了里间，我依然留在外间，我听见了药丸与玻璃瓶相撞的声响。

接着，她把两包药物交给我，从我手中拿走了3000元。她把我送到了门口，然后叮咛我说：“这是第一个疗程的药，吃完后记得过来啊，我再给你开第二个疗程的。”

我满心欢喜地离开了，我相信这些漂洋过海的药物，能够治愈父亲的病症。

我走在大街上，走向西安城东汽车站，暖暖的阳光照耀着我，让我心中充满了无限温暖。我看着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都感觉特别亲切，甚至连街边徜徉过的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的狗，我也感觉特别可爱。

我把背包抱在胸前，背包里是那两包药物，我把这两包药物看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因为它能够挽救父亲的性命。

那一天，是我这些天来最快乐的一天。

（56）

车站里依然人流熙攘，无数扛着行李背囊的人在汽车的夹缝里跑来跑去，汽车按着喇叭，像甲虫一样在人流中缓慢爬行。我找到了开往县城的长途汽车，登上去后，看到车上仅剩一个座位。我坐下去后，意外地发现，身边坐着的，居然是今天早晨和我一起乘车的那名女子。

她看到我，嫣然一笑，露出珠贝一样洁白漂亮的牙齿。她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我也卖弄地说：“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的幸事，莫过于如此。”

她问：“你什么时候洞房花烛夜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呢。”

长途客车载着我们，像蜗牛一样在城市汹涌的车流中穿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每一句话都能够在对方的心中溅起水花。我看她的眼睛躲躲闪闪，我看到她看我的眼光也躲躲闪闪。我们都在倾听着对方的声音，而完全忽略了与对方交谈的内容。

我看到她的皮肤很细腻很白皙，那是县城里的人少见的细白皮肤，在乌黑的瀑布一样的长发衬托下，她的皮肤显得更为白皙。她的眼睫毛很长，微微向上弯曲，让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显得幽怨而美丽。我装着看窗外的街景，其实我在偷偷地看她。而一旦她的头转向我，我的眼光又像小偷一样转向了车内，心中充满了涟漪一样的渴望和幸福。

长途客车驶出了西安，在通往县城的坑坑洼洼的柏油路面上一路颠簸。有时候我的手臂会与她的手臂相撞，每一次相撞都让我的心中激荡不已。我一遍一遍地想着：她是谁，她在哪里工作，她有男朋友吗？

我想问她，可是不敢问。我担心我的唐突会让她对我有了看法，会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当时这一路上都和她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我心中久已沉睡的爱情在那天被悄然唤醒。那一天确实是我好多天里最幸福的一天。父亲的病有了治愈的良药，我又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可能会是爱情。

从中学，到大学，再到工作，我在爱情面前一直很自卑，一直不敢向女孩子主动表白。很多时候，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够遇到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孩子，我一定要抱着“头可断，血可流”的决心向她表白，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即使她不答应，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不给米，难道还把升子扣下了？

很早以前，人们是先结婚后恋爱；后来，人们是先恋爱后结婚；而现在，很多人是只上床不恋爱。

过去，恋爱时说上床，会被认为目的不纯；现在，上床时说恋爱，会被认为目的不纯。时代发展太快了，而爱情还没有跟上脚步。

那时候的人都很单纯。

夜很深了，长途客车才驶入了县城。一想到就要和她分别，我的心中充满了淡淡的忧伤。路灯光照进车窗，让她一张美丽的脸忽明忽暗，我终于可以在黑暗中欣赏她那张让我想了一路的脸庞。

长途客车停在了客运站，我走出了客车，她也走出了客车。我们望了一眼，然后怀着复杂的心情分开了，我走向了左边，她走向了右边。我走出几步，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回头望去，突然看到她也回头望着我。我终于鼓足勇气走向了她，然后问：“下次怎么才能找到你？”我听见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像寒风中的一片枯叶。

她问：“你有什么联系方式？”

我说了我的传呼号码。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记住了。

那天晚上，回到县城租住的房间，我依然兴奋难耐，幻想着会有一场美丽的爱情在前方等着我，幻想着我的生活从此踏入一片新天地。我站在窗口，望着县城散乱的灯光，想着此刻她会在哪一盏灯光下。

突然，传呼打过来了。有人呼我。

我匆匆忙忙跑到大街上，找到一家ic电话亭，那时候大街上有很多公用电话，而且几乎所有商店都有一台公用电话，街边还会有ic电话。我打到了传呼台，传呼台小姐说有一个号码在呼我，是一名小姐。

我隐隐约约想到会是她，又非常盼望会是她。我拨打了那个陌生的电话，果然就是她。我手持话筒的手臂一哆嗦，话筒差点要掉落下来。

她说，她很高兴认识我，她没有上过大学，没有上大学是她一生的遗憾。她很想听我给她讲大学故事。

于是，在凉凉的夜风中，我向她说起了我的大学生活，说起了我第一天到大学报到的情景，说起了大学宿舍里的架子床，说起了大学里各位老师上课的特点，说起了我们四个男人搭伙吃饭，每个人都抢着吃，结果人人练就了吃饭的绝技，再烫嘴的饭菜也能咽下去。

我听见她在电话那头笑声咯咯，她一定很开心。我为她能够开心而感到开心。

那天晚上，我对着ic电话给她说了三个小时，等到放下话筒的时候，我才发现大腿上全是蚊虫叮咬的红包。

我没有想到，爱情突然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