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我当时病急乱投医，任何人对我说起父亲的病情，我都会很认真地倾听。任何人说他能够治愈父亲的疾病，我也会抱着一线希望。现在，我相信了这个穿着白大褂的心地善良的医生，是为了让我省钱，才介绍给了收费低廉的医院。我动心了。

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是不对等的，医生对病情门儿清，他知道什么病情可以治愈，什么病情不能治愈，什么病情用什么药物治愈；而患者对病情一无所知，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病情用什么药物治愈，更不知道什么病情用多少钱可以治愈。在患者就诊的过程中，总是医生说什么，患者就相信什么。

医生是患者唯一的依靠。

我站起来，跟在了他的身后，他一边催促我快走，一边眼睛滴溜溜乱转，像两只站在洞口的活泼的老鼠。我们刚刚走到了医院大门口，他突然丢下我快步离开，他走得极为慌张，连回头看我一眼也没有。

我正感到惶惑不解，突然看到门诊大厅里走来了两名神情严肃的保安。只是在后来，我才猜想到是两名保安把那名穿着白大褂的假医生吓走了，而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保安和假医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保安一来，假医生就吓走了。

知道保安和假医生之间的关系，已经到我做暗访记者的时候。

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离开后，再也没有人和我在一起探讨父亲的病情。我头脑迟钝地站在大厅里，四处张望，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盼望着白大褂的身影能够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来到人声鼎沸的省城医院里，就像掉进了大海里，而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是我能够依靠的唯一一把桨。

白大褂终于没有出现。后来，我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挂号，然后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移到了挂号窗口，然后手持挂号单，坐着电梯直达楼顶，楼顶上是骨科门诊。

那天看骨科的人并不多，我记得我在走廊上的连椅上等候了几分钟，就有人在喊我的号码和姓名。那时候的省级医院还都是人工操作，现在候诊室里换成了电子屏幕。

我走进了教授门诊，一个老医生很和蔼地和我交谈，然后拿着父亲的ct片，很认真地观看，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皮肤非常白皙，手背上还有几粒老人斑。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慈祥。

他问我是否知道父亲的病情，我说知道。他又问我是否知道这种病情的后果，我说知道。他端详了我片刻，然后就像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一样，问我拿了多少钱。我汗涔涔的手掌在裤子口袋里压了压，感觉到硬硬的一坨，于是老老实实说了自己口袋里金钱的数目。他说：“这里收费太高了，我看你从乡下来，钱来得不容易。这样吧，我介绍一家收费低廉的医院，带你过去。”

我满怀感激地望着他，心里想：今天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好人。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是好人，这个面目慈祥的老医生还是好人。上天保佑，把这么好的人送到了我面前，也许父亲有救了。

老医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是那种名叫大哥大的像砖头一样庞大沉重的手机，那时候这样一块手机价值一万元。我听到老医生只对着手机说了一句话：“现在过来。”然后就挂断了手机。

我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

几分钟后，门外走进了一名非常漂亮的女子。老医生对她说：“你们医院收费低廉，你把这个人带走，他是给他家人取药的。你们要用最少的钱，给病人拿最好的药。”

漂亮女子坚定地点点头。

我像望着救星一样地望着这名漂亮女子，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我满心盼望着她能够让父亲的生命得以延续。她用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满怀信心地对我说：“你放心，我们医院一定能够救活你的亲人。”

老医生撕下一张纸，然后在上面非常潦草地写了几行字，把这张纸交给了这名女子。我向那张纸瞥了一眼，没有一个字我能够认识。据说，中国医生们的字迹是全世界最难以辨认的一种字，患者永远不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只有药房的人认识。中国医生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避免患者拿着处方去医院之外的药店买药。同样的一种药，医院药房就比外面药店贵得多。

这些年来，医生们更进一步，他所开具的处方中，每种药都只在自己供职的医院里才有，在外面根本就买不到。同样一种治疗感冒的药，最昂贵的和最便宜的，价格相差在百倍以上。这些药物所采用的原料大致相同，只是名字不同。而医院从来都是不求最好，只求最贵。

这些年，混乱的医疗行业，催生了一种职业叫做医药代表。医药代表把药源源不断地送到医院里，一种成本低廉的药，因为经过了医药代表、医院、医生的手，就变得非常昂贵。这些非常昂贵的成本，转嫁在了患者身上，所以看病难应运而生。

（54)

我跟着漂亮女人走出了西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走进了大街上汹涌的人流里。漂亮女人的嘴巴一直在动个不停，偶尔还会用她的肩膀和她丰满的胸脯不经意地和我碰撞一下，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身边走着这样一个漂亮女人，而且她的举动和神情都有些暧昧，让我很不适应。我惊慌的目光左右观望，看到没有人留意到我，我砰砰乱跳的心才渐渐平复。

漂亮女人带着我离开了大街，走进了一条逼仄的小巷。小巷两边的楼层上，晾晒着很多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的随风飘舞，有的滴着水滴。一个骑着一辆生锈自行车的男人，从远处摇摇晃晃地驶了过来，他没有摁响车铃，但是自行车浑身的零部件都在乱响。漂亮女人让在了旁边的台阶上，我也手忙脚乱地跨上去，骑着自行车的男人，像耍杂技一样，贴着我们的后背过去了。

我感到疑惑，这里面怎么会有医院，就问漂亮女人：“医院还有多远？”

她说：“快到了，我们是抄近路走的。”

我不再怀疑，继续跟在了漂亮女人的后面。漂亮女人穿着牛仔裤，她紧包在牛仔裤里的丰满的臀部，表情丰富地左摇右摆，显得极为夸张。

沿着窄窄的巷道，我们继续向前走着，不时有人和我们面对面走来，我们不得不侧身相让。有个男孩子滚着铁环飞快地跑来了，铁环撞在了漂亮女人的牛仔裤上，漂亮女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男孩子好像没有听见，他沉醉在自己的娱乐中，自顾自地滚着铁环离开了，铁环的嗡嗡声经久不息。

然后，我们拐进了一条更为逼仄的小巷，小巷只能容一人通过，我抬头望去，只能看到窄窄的一线天，像一道刀刃一样从头顶上划过。漂亮女人看到我神情迟疑，她转身对着我说：“现在的医生都在外面自己开医院，我们的医院就是刚才那个老教授开的，之所以开在这条小巷里，是为了不缴纳税收。你也知道，现在的税收很高很高的，有点利润都给人家上交了。”

我看到一只苍蝇停在了她高耸的胸脯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她的胸脯又一次凑近了我，苍蝇展翅飞走了。她对着我嫣然一笑，露出了雪白雪白的牙齿，她说：“赶紧走吧，快到了，别让税务局的人盯上了。”

我身不由己地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走进了一间房屋。那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脚步已经不听我的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