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我没有想到，这一次西安之行，进一步促成了我走出北方小县城，去往大都市里讨生活。

因为这次西安之行，我遇到了一个也许不该遇到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遇到她，是我的宿命，是我的命运。而人是不能对抗命运的。

与刀疤脸分别后的第二天，我就请假前往西安。那时候，政府办的一切尽管走上了正轨，但是脱岗溜岗的人还是很常见。政府办里人人都有传呼，就连通信员都有数字传呼。我属于最后一个配有传呼的人。那几年里，人们都喜欢穿着白衬衣蓝板裤，将衬衣的下摆装进板裤的里面，外面用皮带宽宽松松地扎成一圈，而皮带上，带着着身份和财富象征的，是一个个引人注目的传呼机。

因为有了传呼机，每当领导安排事情的时候，我们托词说同事去了厕所，转身就呼叫传呼，让他赶快回来。厕所是公共厕所，就在我们办公室的对面，挂着一张半截白布帘子，里面臭气熏天。我记得那时候同事们上厕所的时候，都用报纸，弄得厕所地面上到处都是撕成半截的报纸。我们使用的公共厕所，领导是不进去的，因为领导的办公室都有专用厕所。我们的公共厕所是蹲式的，领导的专用厕所是坐式的。

那时候，从县城到西安还没有修建高速公路，也没有修建架通在沟壑上的桥梁。所以，坐着长途汽车从县城到西安，翻山越岭，尘土飞扬，汽车一路哼哼唧唧，需要四五个小时。所以，我天不亮就坐上了前往西安的汽车，赶在医院上班前出现在省城医院里，然后当天返回来。

凌晨三点钟，我们县城就有早班车。那时候县城南头有一个服装市场，有很多卖衣服的店铺。这些店铺的老板，一般都坐早班车去西安康复路进货。康复路，是南方服装在西安的集散地。

那天凌晨，我一上车，看到车上只剩下了一个座位。我坐下去后，看到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子，浓密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在睡觉，我也就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睡觉。

那些年我坐过很多次早班车，早班车的乘客一路上基本上都在睡觉。

天亮后，汽车来到了西安郊外，我睡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旁边的女孩也睡醒了。

她长得很漂亮，她对我说：“你睡觉打呼噜，把我吵醒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

她笑了，我看到她的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51）

长途汽车开进了唐都汽车站，现在叫做城东汽车站。唐都汽车站里，到处都是长途卧铺汽车，其中开往陕北一个名叫大柳塔镇的汽车就有很多辆。后来我才知道大柳塔是神木县下属的一个镇，那里以盛产煤炭而著称。当时，神木这个陕北极为偏远的县，刚刚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里，听说西安流行什么最时尚的衣服，神木街头就出现什么衣服；西安街头出现什么最豪华的的汽车，神木街头也会出现什么最豪华的的汽车。在人迹罕至的毛乌素沙漠的边缘，这个贫穷了几千年的县城，因为发现了煤炭而一夜暴富。

我下车了，她也下车了，我们走上了不同的方向。走出十几米后，我回头望去，看到她也望着我，对着我嫣然一笑，露出白白的珠贝一样的牙齿，然后，她扭过头去，径直向前走去，她的长长的头发一甩一甩，像飞流直下的瀑布。牛仔裤包裹着她的一双修长的双腿，像拉满的弓一样蓄满了力量。很多年后，我还能想起当年她愈走愈远的背影，她的背影淹没在愈来愈汹涌的人潮中。

她是谁？她在县城吗？我还会再遇到她吗？

我的心中充满了美丽的忧伤，我心中最敏感的的那根琴弦被轻轻拨响。

然后，我坐上了前往西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公交车。

我走下公交车，将父亲的ct片夹在腋下，走向医院的方向。巨大的ct片像一张船帆，带着我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

我刚刚走出几十米，还没有望见医院高大的白色楼房，还没有望见楼房上巨大的红十字，就看到侧面走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她笑容可掬地问我：“大兄弟，你是不是去曙光医院？”

我听得莫名其妙，停下脚步望着她。

她对我说：“我要去曙光医院接我丈夫出院，在这里迷路了。你要去我们一起去，带着我。”

我摇摇头，我压根就不知道曙光医院是个什么玩意，在哪里。我要找的是西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她看到我面无表情，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曙光医院都是专家，我丈夫几十年的病，三天就治愈了。”

然后，她径自走了。

我心想，曙光医院都是专家吗？真的能够治愈几十年的老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