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那些日子里,县城之外辽阔的乡村里,人心惶惶,每逢到了夜深,乡村的道路上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各种有关鬼怪的传说,像漫天花雨一样弥漫在乡村每一条村巷里,也弥漫在乡村崎岖蜿蜒的小道上,和被小道切割成方块一样的庄稼地里。夜晚的乡村,早早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人们躲在窗后,或者躺在床上,心悸地等待着会有更惊险的故事上演。
荒芜的原野上和深深的沟壑里,在夜幕的掩护下,奔走着狐狸野兔的身影,和各种令人胆颤心惊的鬼魂传说。
距离狗娃所在的芦家湾十多里的地方,有一个地方叫南党村。南党村有一个女子名叫党芙蓉,党芙蓉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男子,生下了一个女儿名叫党梨花。党梨花五岁那一年,害病身亡。党芙蓉和同家族的人,将党梨花放在木头箱子里,趁着夜晚,然后埋在村外四五里的山沟里。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老年人死亡后,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远近亲戚都来送葬;而如果是未成年人死亡,则趁着夜晚埋在村外,掩埋得也非常浅。
第二天早晨,党芙蓉正在做饭,突然听到村子里传来一片惊呼声,她好奇地走出厨房,刚刚来到院子,突然看到女儿党梨花走进来了,她披头散发,头发里夹杂着荒草和土屑,浑身赤裸,腿脚上血迹斑斑。
党芙蓉突然看到女儿,以为见到了鬼,他尖叫一声,坐在了地上。
(38)
党芙蓉的女儿党梨花至今还幸福地生活着,她是一名背着书包上学堂的中学生。她的性格很孤僻,很少和人交往。五岁那年的经历像一枚烧红的钉子一样,楔入了她的记忆深处,而且还将会陪伴他的一生。
党梨花如何死而复生,她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据她后来回忆,她说当她突然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有几个鬼正在切割她腿上的皮肉,她疼得大喊大叫,坐了起来,那几个鬼就仓皇逃走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怪,所谓的鬼怪只生活在飘渺的民间传说中。然而,党梨花遇到的鬼怪,狗娃家老人的神秘消失,又该做怎样的解释?
我只知道,医学上有一种假死,这个医学名字是古代著名医学家扁鹊提出来的。春秋时代的扁鹊来到了一个国家,这个国家的王子刚刚死去,宫殿里一片沉痛的哀悼声。扁鹊观察死者片刻后说:“我能够救活他。”然后拉着死者的胳膊抖了两抖,死者果然死而复生。
现在的医学把死者分为两个类型,一个是心死亡,一个是脑死亡。心死亡的人,还有可能死而复生;只有脑死亡的人,才是我们所说的死透了。
党梨花当时只是心死亡,在被人揭开棺盖后,又死而复生。
然而,谁会在漆黑的夜晚,揭开党梨花的棺盖?
人们归结于鬼。
于是,鬼怪的传说乘着浩荡的东风,沐浴着昏黄的月光,披着朦胧的夜色,飞扬在全县所有村庄的上空。人们谈鬼而色变,却又喜欢谈鬼。人们对鬼的关注度超过了新闻联播。
直到后来,我也披着朦胧的夜色,来到了月光下新鲜的坟茔边,才揭开了这个让全县人恐惧的秘密。
那段时间里,全县新兴了一种职业,叫做驱鬼师。每当有人家安葬死者的时候,驱鬼师总会出现在葬礼上,他们披头散发,长袍披身,手拿铜铃,念念有词。在将死者送往坟茔的道路上,驱鬼师一马当先,乡野的风吹得他身上的长袍,和满头的长发飘飘冉冉,驱鬼师像英雄人物江姐或者刘胡兰一样,大义凛然,义无反顾。
然而,还是有死者的尸骨神秘消失。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县城的扯面馆里遇到了一个外地人,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一抬头突然看到了他,他阴惨惨的眼睛也在打量着我,他的眼神和身上的气息,让我不寒而栗。
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39)
那时候一碗扯面八角钱,我这个底层公务员的工资是500元。现在一碗扯面5元钱,如果我还在政府办公室做一名底层的办事员,账面上的工资是2500元。
那时候,扯面是我改善饮食的唯一标准。我每吃一碗扯面,都会回味好几天。
无论是在那时候还是在现在,底层公务员的生活都相对清贫。他们手中没有权力,无法支配资源,单位有车,但只限于领导使用;单位有钱,但只限于领导使用。在中国,最好的职业是当官,而当普通公务员,是最清贫的职业之一。
每年有大量的大学生挤破脑袋想进入公务员队伍,他们看中的不是公务员的薪水,而是部分公务员的前途。10个人进行公务员考试,只有一个人被录取;10个公务员竞争,最后只有一个人当官。也就是说,当初的100个大学生中,最终只有一个人能够当官。然而,这一个当官的,脚下踩踏的是99个大学生的身体。为了这一个当官的名额,99个大学生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和激情,最后只能追悔莫及。
人们看到的是那一个官员的风光无限,但是却看不到99个人的凄苦人生。所以,至今还有大量大学生前赴后继,争抢着进入这个潜规则丛生的队伍。
公务员的潜规则,是所有行业中最复杂的潜规则。没钱没背景的穷二代,最好不要进入这个队伍,这里是官二代富二代的天地,和穷二代无关。
每次我吃扯面的时候,身上只装着几元钱,那时候的十元钱对于我来说,都是一张大额钞票。县城里很多在街边小店吃饭的人都和我一样,有钱的人不会在这种街边小店吃饭。
但是,这个阴惨惨的人是个例外。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穿着铮亮的皮鞋,还扎着领带,头发一丝不苟。我所工作的这座县城地处黄土高原,每逢刮风,就会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八百里穷川尘土飞扬,三千万懒汉高唱秦腔,有一碗面条吃就喜气洋洋,碗里没有辣子就嘟嘟囔囔。县城生活的人普遍皮鞋蒙尘,头发间也夹杂着灰尘。然而,这个人光洁的头发和铮亮的皮鞋告诉我,这是一个外地人,而且是刚刚来到县城的外地人。他的穿着打扮证明他有钱,然而他又在这种街边小店吃饭,只有对县城环境不熟悉的外地人,才会在这种苍蝇横飞,污水横溢的街边小馆吃饭。
而且,他还随身带着一个公文包,是那种皮革制造的能够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那时候的很多人出门喜欢这样,夹着公文包,把自己打扮成公务人员,尽管有人的公文包里,只装着一卷卫生纸。
我注意观察他。
我看到他吃完饭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100元钱,从饭店老板手中接过一大堆毛票,数也没有数,又装回口袋里,然后,用桌子上的卷纸擦擦嘴巴,就走出去了。
我看到他走出去了,却把公文包忘在了旁边的凳子上。我几次想起身喊他,又几次放弃了这种冲动。他能用100元钱买八角钱的扯面吃,说明他有钱。既然他有钱,很有可能公文包里装的就是钱。我急需钱,我要用钱救命,我捡拾他的钱,来给父亲救命,尽管不妥,但是,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要有钱能够救治父亲,我才不管钱来的途径。
我悄悄来到公文包边,把公文包摸在手中,然后面朝墙壁,飞快地打开,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里面没有一张纸币,只有几张白纸。白纸上画着一具具骷髅,骷髅边标注着一些数字,我看不懂这些数字表示什么。
我大失所望。
我拿起公文包,走出小饭馆,然后在大街上寻找那个穿西装的背影。县城的大街上并没有多少人,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背影很好辨认,我跑快几步,追上了他,把公文包递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