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我跟着黄毛来到了一家理发店。黄毛坐在理发椅上，理发师拿着剪刀卡擦卡擦给黄毛剪短了头发，然后把理发椅的靠背一推一拉，理发椅就变成了一张床，黄毛躺在床上，理发师拿着刮胡刀，嚓嚓几下，黄毛的嘴唇就从胡须中露了出来。

在我等候黄毛的时候，理发店里走进了两个小伙子，他们穿着白色衬衫，把衬衫的下摆塞进裤子里，皮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裤腰上，这是那时候的青年所认为的最时尚的打扮。黄毛一直背对着他们，他们也没有看黄毛一眼。

那两个小伙子一个肥胖，一个消瘦。肥胖的小伙脸庞丰满，像刚刚蒸出锅的馒头；消瘦的小伙脸颊塌陷，像一个无精打采的痨病鬼。

胖小伙说：“我给劳资科科长送了一件高档衬衫，满心以为他会把我的工资调上去，谁知道，工资还是没变，可惜了我那件自己都舍不得穿的高档衬衫。”

瘦小伙说：“你送一件衬衫干什么，说不定人家还以为你那是普通衬衫，你要送，就直接送钱。”

胖小伙说：“大小有点权的人，都想着怎么贪污受贿。在这种鬼地方，我实在受不了了。”

瘦小伙说：“那你去南方啊，听说南方不是这样，只要有本事，就能赚到钱。”

胖小伙说：“少小不努力，一生在内地。沿海靠本事，内地靠关系。”

瘦小伙说：“在我们这个鬼地方，想要办任何事情，都离不开关系，都要给人送钱。”

胖小伙说：“我下月就准备离开这个土旮旯，再不回来了。我们厂很多人都出了南方。”

这两个小伙都说普通话，他们说的是工厂里的事情，显然不属于本地人，本地人都说粗笨的本地话，咬字很重，说话像吵架一样。我们那里有一家军工企业，他们可是就是这家工厂的。

南方，南方，美丽的南方，我心中似有所动。南方，那个阳光灿烂的地方，传说中遍地是黄金，遍地是机会，只要你努力，就能够赚到钱。

我的生活圈子很狭窄，交往的都是官场中的人，官场中的人看起来人五人六，其实交往都很狭窄，除了上下级的同事外，几乎再没有人；除了拿国家的固定工资外，再没有球本事。我的同事中，从来没有一个人辞职去往南方。直至今天，十多年过去了，整个县政府也只有我一个人从公务员队伍中走出来了。

那一天，听到胖子和瘦子的对话，我突然想，也许我有一天也会去往南方。

黄毛剪短头发，刮净胡子后，从理发椅上站起来，边吹着口哨，边对着镜子自我欣赏。突然，口哨声停止了，我看到镜中的他脸色大变。

胖子和瘦子也看着镜中的黄毛，他们一齐站起来。黄毛一转身，直奔理发店门口，将刚刚走进店门的一个女子推倒了。女子尖叫一声，倒在了路边的道牙上，她的裙子撩起来，露出了粉红色的底裤。胖子和瘦子从女子的身上跳过去，追向越跑越远的黄毛。我看到胖子的裤子裂缝了，露出了炫白的大腿，他破裂的裤管像五星红旗一样迎风飘扬。

（35）

肯定是黄毛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家认出来了。黄毛也真是的，既然你去做坏事，又何必去扮酷，把自己打扮得那么引人注目，让人过目不忘？

此后，我想找刀疤脸，找不到；想找黄毛，也找不到。刀疤脸没有再给我们办公室打电话，黄毛也没有再来找我，他们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一直在想，他们做什么生意呢？我能不能参与？

有一天，我去一个名叫芦家湾的村庄调研。芦家湾在县城的最西边，再向西就是荒无人烟的一片荒漠地带，光秃秃的山梁像老汉身上的一根根肋骨，连一棵草木都找不到。路遥在他的书籍中曾经写道，陕北很多山梁非常贫瘠，山顶上只长着几棵柏树。而我们县的西部连一棵柏树都找不到。偌大的几百平方公里的山沟里，连一户人家也没有，甚至连一只兔子也没有。因为不毛之地陡峭的山沟里，连兔子都会饿死。

在芦家湾，我听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村民们说，村口的狗娃家，上个月死了老人，他们把老人埋在山沟里。大约半个月前，山洪暴发，冲开了坟墓，他们就想给老人迁坟，然而，打开棺材后，棺材里空无一物。不但老人的尸骨找不到了，而且老人陪葬的碗碗蝶蝶也找不到了。

于是，村庄里开始流传说这位老人变成了鬼，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出来游荡。所以，每当黄昏后，芦家湾就变得路断人稀。

这件事情非常稀奇，我便走进狗娃家，想一探究竟。

狗娃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农民，他一听说我是从县政府来的，就把我当成了大干部，他掇张板凳，用衣袖擦了又擦，然后让我坐。他还要去邻居家借茶叶，给我泡茶喝，被我挡住了。

我让他谈谈他家老人尸骨的事情。

狗娃说，他家老人确实是上个月去世的，去世后，他们把老人放在了棺材里，然后用一揸长的铁钉子钉牢，安葬在几米深的坟墓里，又填埋上土，堆了一个巨大的坟包。按照西北农村的风俗，人死三天、头七、二七、一月都要去上坟烧纸。三天、头七、二七的时候，他们上坟发现毫无异样，后来下大雨，山洪暴发，一月过后，他们去上坟，突然发现坟墓被山洪冲开了，露出了棺材。他们决定给老人迁坟，然而抬起棺木，感到有些异样，棺材有些轻，而且棺盖和棺木之间，有条缝隙，手指都能够伸进去。他们带着疑惑撬开棺盖，突然发现，棺材里空空如也。

我很好奇，也听得有些恐惧。我问：“这是真的？”

狗娃说：“句句是真，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36）

我在狗娃家转悠，在他有限的两间破烂不堪的房屋里观看，在他家被烟火熏得乌黑的厨房里观察。狗娃家算得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然而，狗娃家所有的物件，都称得上文物。他家的茶壶是青花瓷，上面有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还有一幅图案，一群满脸笑容的贫下中农扛着锄头，走在金光大道上，最前面是一个身材敦实，面庞圆润的女社员。他家的柜子是楠木的，上面雕刻着福禄寿喜的图画。柜子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了，柜盖上吊着一把铜锁，是那种过去的铜匠手工制作的铜锁，无数代人的手指，将这把铜锁磨得晶莹铮亮。他家的盐罐用铁丝箍着，上面印着一个胖娃娃，抱着一颗桃子，笑得合不拢嘴；我拿起盐罐一看，底部印着“嘉庆制品”的字样……

我说：“你家的东西都用了好多年吧？”

狗娃害羞地说：“都是我爷爷当年分地主家的。”

狗娃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绿军装，绿军装的下摆已经撕开了，像风筝飘带一样。狗娃家穷得不能再穷了，但是狗娃家随便拿出一件东西，都能卖个好价钱。狗娃端着金饭碗在讨饭。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狗娃家老人的坟墓里，那些陪葬品为什么会消失了。

然而，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老人的尸骨会莫名消失。如果说那些人是盗墓贼，那么为什么他们既盗走了文物，又盗走了尸骨？既然他们是盗墓贼，为什么会挖掘刚刚掩埋的坟墓，而不是挖掘古墓？如果他们不是盗墓贼，那么老人的尸骨又会去了哪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

离开狗娃家的时候，我对他说：“村子里如果来人收购你家的东西，你不要卖。你家的这些东西都是文物。”

狗娃问：“啥叫个文物？”

我说：“文物就是古董，能卖很多钱。”

我想起了以前在一座村庄调研的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村庄里有一位老太太，炕上铺张席子，席子下压着一张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古画，纸张已经发黄变脆，老太太准备用来铰鞋样。突然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收古董的，满村叫喊。平时村子里难得来一个外地人，所以，收古董的人一叫喊，几乎全村人都跑出去看稀奇。老太太看到有人一个茶壶卖了50元，就跑回家，从席子下面抽出那张古画，看能卖多少钱。收古董的人一看到这张古画，就满眼放光，出价一百元购买了。老太太心花怒放，而人家更心花怒放。那是唐伯虎的仕女图真迹，目前市面价值五千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