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说,他借了陈如松的钱,想要当面还给他。陈如松的母亲满脸皱纹条条绽开,他说陈如松在镇子上蹬三轮车。
我们来到了青坪镇,青坪镇上行人并不多。我们刚刚把轿车停靠在街边,走了几步,突然身后传来了喊声:“师傅,到哪里去,坐三轮。”
我回头一看,蹬着三轮车的,正是陈如松。
(27)
陈如松一看到我们,脸色大变,蹬起三轮车疯狂逃窜。
我想要追赶,黄毛拉住了我,拉我钻进轿车里,然后,他发动轿车。我们坐在轿车里,舒舒服服,慢慢悠悠地跟在陈如松的后面。
陈如松一路狂奔,像断了尾巴的壁虎一样。他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到追在后面的轿车。我坐在轿车里,看到陈如松的脸上全是汗水。
三轮车驶出了郊外,轿车也驶出了郊外。三轮车骑向草地,轿车也驶向草地。三轮车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陈如松浑身大汗淋漓,从三轮车上一跤栽倒下来,像无力的壁虎一样摊开四肢,呼呼喘着粗气。
黄毛走过去,用他穿着皮鞋的44码的大脚,一脚又一脚地踢着陈如松。陈如松呻*着,他连伸手阻挡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拦住了黄毛,蹲在陈如松的头边说:“把我的钱给我。”
陈如松摇摇头,不说一句话,眼珠惊慌地转动着,像一只惊慌的老鼠。
我把陈如松拉起来,从他的身上搜查,只找到了几元零钱,和一张汇款单。
那张汇款单是汇给秦岭山中的洛南县的,金额是2000元。陈如松说,那是他未婚妻家,交完这2000元彩礼钱,他就能够结婚了。
我拉着黄毛,转身离去。
(28)
我本来想着在山西永济会再赚到第二个2000元钱,可是没有机会了。
丢失钱的那一次,是我最后一次和血奴们去往山西永济。此后血奴们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纷纷飘散,他们再也没有聚集在一起。今天,他们中有的还在艰难地活着,有的染上了各种疾病,更有的已经身患艾滋死亡。
在那个遥远的北方偏远县城,人们都没有听到过这个世纪杀手的名字。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就不让卖血了。
后来因为采访抗战老兵,再次来到中条山西面的山西永济,看到墙上的标语变换了。当初“要想致富快,赶快把血卖”的标语被铲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献血光荣,卖血可耻。”“谁卖血,谁坐牢。”
几年后,我在广州一家全国知名媒体做记者,同事中有一个来自河南驻马店的记者,他说起了当年发生在河南卖血的一些故事。
当年的河南地方政府照样在大力鼓励卖血,致使艾滋病呈现井喷局势,河南出现了多个艾滋村,国外媒体进行报道,引起了中央的关注。有一天,时任国务委员、主管医疗卫生的副总理吴仪来到了河南,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通知当地政府,她径直住在了一家普通的宾馆里,然后打电话叫河南省长和省委书记、卫生厅长来汇报工作。河南要员们在宾馆门口排成了两行,他们听见吴仪在宾馆房间里发脾气,他们一个个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四小时后,吴仪走出房间,官员们快步迎上去,而吴仪不吃饭,谁也不理,直接坐车去了机场。很快地,河南官场引发了地震,一批失职官员被免职,而卖血也被明令禁止。
当年卖血突然被叫停,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刀疤脸失去了经济来源,他再也不会动不动就把电话打进政府办公室里,粗声大气地让我出来喝酒。我偶尔打他的电话,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他很可能躲了起来,等避过这阵风头,再露面。
周五下午,政府办公室早早就没事了,我坐班车回到临县的家中。
刚进家门,我就感到家中的气氛不对,父亲坐在房门口,抽着呛人的旱烟,长吁短叹,满脸愁容。我问这是为什么,父亲说,家中的老牛不吃不喝,恐怕熬不过几天了。
老牛还是小牛犊的时候,就来到我们家。父亲和它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长得多。小牛犊慢慢长大了,父亲手把手教会了它耙地拉车。小牛拉车的时候,父亲手中拿着一根鞭子,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他鞭打过小牛,而且对小牛连一句叫骂都没有。有一次,因为小牛不听话,我抽打了小牛几鞭子,还被父亲呵斥。
父亲经常对我说:“牛是家中一口人。”父亲真的把它当成了一名家庭成员。
牛在我们家生活了十几年,小牛渐渐长大了,而父亲的腰身也佝偻了。我上学的那些年,每年暑假寒假夜半起床,都能够看到父亲给牛添加草料,牛长肥了,父亲瘦了。父亲多次说:“牛给咱家下了大苦,出了大力。”
牛是父亲最好的朋友,有时候我觉得父亲爱牛,胜过爱我。
(29)
夜晚,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聊天,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镇上开着杀坊的独眼狼进来了。杀坊,就是杀牲口的地方。
独眼狼以前不是独眼,他的两只眼睛如灯如炬。独眼狼家祖传宰杀牲口,听说远在明朝的时候,他祖上从山东逃难到关中地区,就带来了这种独门生意。我上初中的时候,曾经在镇上见过他们宰杀耕牛。独眼狼把一块黑布蒙在牛头上,嘴里念念有词:“不怪你,不怪我,只怪你主人把你卖给我。”耕牛静静地站立着,静静地听着,鼻子上连着缰绳,缰绳绑在木柱上。独眼狼举起八磅铁锤,突然砸在了牛的天灵盖上,牛像耕完土地累倒了一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独眼狼放下八磅铁锤,操起锋利尖刀,噗嗤一声插进牛的脖子里,然后上下用劲,牛头就会掉出好远,鲜血喷薄而出,像狂风展开了一匹红布。
接着,独眼狼和另一个杀坊的人,一人一把尖刀,开始剥牛皮,大约半个小时,一张完整的牛皮就剥下来了。然后,牛皮卖给收牛皮的人,可以制作鞋只;牛肉卖给牛肉馆,做成水饺和腊牛肉。
独眼狼的一只眼睛是被耕牛的犄角挑瞎的。少年时代的独眼狼刚开始杀牛,火候拿捏不准,八磅铁锤下去,砸偏了。耕牛突然醒悟过来,一仰头,独眼狼的一只眼珠就飞了出去。听人说,那天在场的人看到独眼狼的眼珠瓦兰瓦兰,像刚刚剥开的板栗,晶莹剔透。
失去了一只眼珠的独眼狼,以后变得极为凶残,他杀牛没有再失手过。
父亲和独眼狼从来不来往,也不让我们来往。父亲说杀牲口的人满身血腥,死后会遭到报应,阎王爷不会饶了他。
独眼狼上门,父亲猜到了他想干什么。独眼狼掏出一支香烟递给父亲,父亲摆摆手不接。
独眼狼说:“哥,我听说你家的老牛这几天不行了。”
父亲说:“嗯。”
独眼狼说:“老牛活着,还能卖几个钱;老牛一死,就没人要了。”
父亲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