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整整两个小时里，皂荚树下卖血的血奴足有几百人，打手和血头也有几十人，他们如穿梭一般在高大的皂荚树下来来往往，要从这些人中找到偷钱的人，确实非常难，而且，已经有好几拨血奴和血头坐车离开了皂荚树下。

我痛苦万分。

我仔细回想这两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刀疤脸用报纸包着钱交给我，他轻声告诉我说，这是我提前结算的工资。我当时并没有打开报纸查看里面有多少钱，只是顺手就放在了外套口袋里。偷钱的人一定知道报纸里包着钱，才会去偷窃。那么谁会知道这里面是钱呢？一定是我身边的人。可是，当时谁在我身边？我一概不知。

刀疤脸把钱交给我的事情，我刚刚下车。我下车以后，身边簇拥着和我坐在一辆客车上的血奴，血奴们都知道我荣升为他们的领导，所以对我众星捧月。那么，偷钱的人，一定就是我们的人。

我在客车车厢里走了一圈，核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对我说过奉承话，而且自鸣得意的陈如松。

我问：“谁知道陈如松去了哪里？”

没有人回答。

我又问：“谁知道陈如松去了哪里？”

终于有一个人说：“好像早就走了。”

我问：“去了哪里？”

“不知道。”

我在客车上等了十几分钟，还是没有见到陈如松。看来，陈如松真的早就走了。可是他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要提前离开？

别克轿车的引擎声鸣响了很久，慢腾腾地开动了，可是没有等到客车跟上来，刀疤脸就走下来，来到了客车上，问为什么。我说不见了陈如松。

刀疤脸凶巴巴地问：“谁知道陈如松家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刀疤脸说：“真他妈的邪门了。谁介绍陈如松进来的？”

还是没有人回答。

刀疤脸恶狠狠地问道：“他妈的都哑巴了？都死了？”

终于有人说话了：“是丁佳凯介绍的。”

“丁佳凯在哪里？”

“上个月刚死了。”

刀疤脸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妈的晦气。”

刀疤脸下了客车，钻进别克轿车中，我们驶向了回陕西的路径。

坐在摇摇晃晃的客车中，我的心中充满了无限悲哀。我决心要找到陈如松，找他要到我的2000元钱。

（25）

回到县城后，县政府各个县长的分工还没有明确，政府办公室主任虽然走马上任了，然而还是老大不情愿，自己都不按时上班，秘书科陷入了一盘散沙的境地。

我趁这段时间，开始寻找陈如松。

目前，我唯一能够知道的线索是，陈如松是丁佳凯介绍人。可是，要找到陈如松，必须找到丁佳凯，可是丁佳凯已经死了，线索到这里就中断了。

然而，丁佳凯死了，丁佳凯的家里应该还有人吧，陈如松和丁佳凯是什么关系，有可能他的家人会知道。

丁佳凯家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

丁姓不是一个普通的姓，也不是一个大姓，而陈姓是一个普通的姓，是一个大姓。全县有陈姓的人很多，散见于几乎一半的村庄中，而全县丁姓的人并不多，我从县志办中查到有三个丁姓开头的村庄，分别是丁家庄、丁留村、丁户屯，丁佳凯会不会在这三个村庄里。

就在我准备前去这三个丁姓村庄的时候，刀疤脸找到我，他说，那些血奴的身份证，几乎都是假的，每个人都有好几个身份证，这是为了卖血更方便。因为国家规定，每个卖血者都必须有身份证登记。陈如松和丁佳凯，说不定都不是真名。

现在该怎么办？

再次去山西永济卖血的时候，依然没有见到陈如松。我坚定了2000元就是陈如松盗窃的判断。他上次从我的外套口袋里偷走了钱后，趁混乱离开了皂荚树下，一个人独自逃回了陕西。

我询问血奴，可是，陈如松和丁佳凯的任何消息，他们都提供不出来。血奴像浮漂一样时聚时散，时来时走，丁佳凯很早就离开了这支卖血队伍，而陈如松总是独来独往，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刀疤脸每次只要车厢坐满，点过人头，就让客车开往山西，至于车厢里坐的是谁，他从来不管。表哥每次趁着黎明的天光，沿着108国道走一段，路边的人只要一看到他的客车，就会自发坐上来，他也不认识谁是丁佳凯，谁是陈如松。而我只是因为对陈如松印象深刻，才知道他是陈如松。如果陈如松没有对我说过那几句自鸣得意的话，我也不会知道车厢里缺少的人，就是陈如松。

要找到陈如松，依然千难万难。

（26）

血奴分两种，一种是散养的，一种是圈养的。

散养的血奴分布在全县各个村庄，他们平时荷锄下地，春种秋收，吃五谷杂粮，走阡陌街巷，遇到需要钱的时候，又拿不出钱，就卖血。想要把血卖个好价钱，就必须找血头血霸，没有血头血霸的带路指引，血奴是不知道哪里收血，哪里收血价格高。

圈养的血奴，是被血霸和血头集中起来，找一个偏僻的不为人知的地方，像猪一样圈起来，供给他们吃喝，让他们的生命得以延续。然后，每隔几天，血霸血头就会逼迫他们卖血。直到他们的血被抽干了，血霸血头再把他们一脚踢出。

寻找陈如松，我询问的都是散养的血奴，却不知道圈养的血奴中，有人知道陈如松的家庭地址。

有一天，刀疤脸告诉我说，他手下有三十多个圈养的血奴，这些血奴被关在县城旁边的一座村庄里。有一个血奴说，陈如松家在青坪镇陈家屯。陈如松是他的真实姓名。

刀疤脸让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青年开着别克轿车带我去。在血头的圈子里，大家都叫他黄毛。

轿车在郊外尘土飞扬的大道上一路飞驰，黄毛向我吹嘘说：“在咱们这块地盘上，就是只蚂蚁，钻进地缝里，也要抠出他。”

青坪镇在关中平原和陕北高原相接的地方，一条柏油大道从村外通过，向北边，是千沟万壑一片苍凉的黄土高原；向南边，是辽阔无垠一马平川的渭河冲积平原。近几年，青坪镇被县政府定为经济开发区，大力招商引资，一大批在南方无法落户的高污染企业，被优惠政策引进到了青坪镇。他们给青坪镇带来了就业机会，给县政府带来了税收，也给当地农民带来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疾病。曾经绿水潺潺的青坪镇，变得污水四溢，连空气中也飘荡着呛人的焦糊味。

陈家屯位于青坪镇的北边，局促于黄土高原的夹缝中。这个小山村外形像一条裤衩，仅有的二三十户人家散居在深沟的两边。

我们很容易就打听到了陈如松家，陈如松家只有两个看起来很苍老的老人，是陈如松的父母。其实他们的年龄并不大，长期繁重的劳动和漫漫无边的苦难生活，让北方农民的容貌都显得很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