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道:“我不认识他们,我只是一个过路的,但是我有话说,很重要。”
大胖子点头说:“你过来。”
我走到了大胖子的面前,掏出口袋里的香烟,拿出一根递给大胖子,大胖子看了看我的烟盒,就只把香烟夹在手指间。我又把香烟分发给别人,他们也学大胖子的样子,没有一个人放在嘴角。我知道他们是嫌弃我的香烟烂。
我说:“我是政府办秘书。”
大胖子似乎心有所动,问道:“政府办秘书?你到这里干什么?”
我说:“客车是我表哥开的,我是过来玩的。我有一席话想给大哥说,如果大哥不嫌我啰嗦,请听我说完。”
大胖子面无表情地说:“你说。”
我说:“60年前,我们永济发生过一场战争,叫做血战永济。大家知道吗?”
大胖子依然冷漠地说:“你说。”
我慷慨激昂地说:“1939年,日本鬼子打到了我们永济,准备占领永济东面的中条山。一支中国军队紧急增援永济,在永济城外和日军血战三天三夜,当地百姓冒着枪林弹雨,给这支中国军队送吃的送喝的,战争结束后,这支中国军队中有500人牺牲了。”
大胖子依然目无表情,但是我看到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我继续说:“这支中国军队是陕西人。”
我想着讲讲这些抗战往事,会打动他们,然而,我听见螳螂说:“你甭说这些球不挨蛋的话。”
(17)
我没有理会螳螂,接着讲起了“八百冷娃跳黄河”。血战永济后的第三年,日军两个师团进攻这支三万人的陕西军队,双方发生激战,地点就在永济和永济东面的中条山中,中国军队中有一支刚刚组建的新兵,几乎全是学生,他们还没有领到枪支和接受训练,日军就开始了突袭,这支学生兵走投无路,被逼到黄河边的悬崖上,不愿投降,纵身跳入黄河中,这就是民间所说的“八百冷娃跳黄河”。冷娃,是陕西人对那些不怕死的青年的称谓。说是八百人,其实多达三千人。此前此后我多次来到中条山中采访,还找到了两名大难不死的学生兵,还有一名事后打捞尸体的连长。
可是他们说我在吹牛,他们只听过狼牙山五壮士。狼牙山五壮士载入了语文课本和历史课本,如果八百冷娃跳黄河是真的,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没有出现在课本上。
我瞠目结舌。
大胖子说:“你说了这么多,顶个球用!”
大胖子自顾自地离开了,我和表哥、刀疤脸他们都被关在破庙里。门口,有猎枪在看护着。
破庙里,刀疤脸握着左手腕,他断了一根手指的手掌,用布片包裹着,包裹得很粗糙,显然是跟着打仗电影里学习的。那时候的打仗电影里,我方战士断了手臂,卫生员就撕下一片衣袋,包裹在伤口上。
刀疤脸问我:“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我说:“是真的。”
刀疤脸说:“日他妈的,咱的人当年还替他们打仗哩,这些狗日的现在就这样对付咱们。”
刀疤脸的手机响了,是血霸打来的。我听见血霸询问这边的情况,刀疤脸说:“都叫人家关起来了。”血霸说:“我这就来。”
忙碌了一天,破庙里的人陆续睡去。曚昽中,我听见似乎有呻*声,睁开眼睛,看到月光穿过破庙上方的苦楝树,洒下一地的细碎斑点。细碎的月光照着身边的刀疤脸,刀疤脸上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他的眼睛挣得滚圆,鲜血通过断指处,一滴滴落下来,落在破庙积年的尘土中。
可见,电影中经常出现的用布片包裹伤口,是假的。布片连断指都不能包裹,更何况断臂。
我站起来,走到窑门口,要求他们带着刀疤脸去医院包扎治疗。看守的人用枪管顶着我的额头,逼我回到破窑里。我说:“我是有正式工作的人,随时可以见到你们的县长市长,你们打打闹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现在他血流不止,再流下去就会死人,如果死了人,谁也脱不了干系,这里所有人都要进监狱。”
那杆猎枪抡起来,向我砸来。我的头上感到重重的钝痛,然后倒了下去。至今,我的头上还有这样一道伤疤。
黑社会果然残暴冷酷,连国家工作人员都不认,一言不和,就要下杀手。我躺在地上,心里想,千万不能染指黑社会,如果踏入了这个圈子,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那时候的我很单纯,不知道黑社会里打打杀杀的都是小喽啰,他们和我这个国家工作人员一样,只是食物链中的最低一层。而真正的黑社会头目,个个都依靠官黑勾结,攫取了亿万财富。他们对外的身份是成功商人。他们已经成为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是人们学习的好榜样。
(18)
就在这时候,血霸来了。
血霸是一个笑容可掬的人,西装革履,皮鞋铮亮,肚皮微鼓,初次见到他的人,都以为他是县长局长一类人物,谁也猜不到他是一个血霸,手下养着成千上万的血奴,供他吸血。
现在这社会,官员像黑帮,为所欲为;黑帮像官员,谦和有礼。
一道雪亮的灯光照过来,血霸坐着路虎车赶来了。那一车血奴还坐在三四里外的客车上,他们像暴风雨中的羊群一样安安静静地呆在车厢里,有的闷头抽烟,有的爬在前面的靠背上睡觉。这里距离家乡几百公里,这辆客车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同血霸一起来的,还有坐在宝马轿车里的大胖子。他们已经握手言和,谈笑风生,就像多年没有相见的患难弟兄一样。我惊愕地望着他们,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钢鞭队的手指和刀疤脸的手指,丢得一点也不值。
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第二天,大胖子在永济最高档的饭店里请我们吃饭,一起吃饭的只有五个人,他们那边是大胖子和螳螂,我们这边是血霸、刀疤脸和我。
大胖子指着我对血霸说:“这个兄弟不错,很讲义气。”
江湖上,说谁讲义气,就是对谁的最高奖赏。
我觉得自己并不是讲义气,我只是做了雷锋叔叔该做的事情,我是为了我的表哥和受伤的刀疤脸,并不是为了江湖义气。
此后,血霸对我很倚重,刀疤脸对我很感激。
回到我工作的县城,突然听到了官场上一连串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政府办公室尽管只有几个秘书,但却是全县的信息枢纽,全县所有部门的末梢神经都会伸到这里,全县所有部门的大事小事,都最先传到这里。
我在离开县城,浸泡在黑社会的这短短两天里,县城人事发生了一系列微妙的变化。教育局的马副局长多年来都想转正,祛除“妇”科病,这次终于成为了教育局局长,听说先后把三百万元送给了县委书记。谁都知道教育局局长权力极大,它和财政局、交通局、土地局、工商局一样属于顶级局。马局长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他高兴得不得了,大宴宾客,谁知道一杯酒喝下去,马局长倒了下去,就此一命呜呼。教育局长和工商局长都出现了空位,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地里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