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深深为表哥的观点所折服。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一月工资只有50元钱,十多年后是500元钱,就在写作的此刻,工资是5000元钱。而我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一斤小麦卖三毛钱;十多年后,我的工资涨了十倍,而小麦价格只涨了三倍;就在我写作的此刻,我的工资涨了100倍,而小麦的价格只涨了四倍,现在在陕西,一斤小麦的收购价是1.2元。农民就是这样一步步变穷的。
80年代初期,也就是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刚实行的时候,邮寄一封信件,只需要八分钱,90年代初期,邮寄一封信件,需要五毛钱,涨了六倍,而现在,想要邮寄一封信件,需要12元,涨了150倍。三十年来,邮寄信件的价格涨了150倍,而三十年来,小麦的价格只涨了四倍。国家强行把粮食价格压得这么低,别的商品都走上了市场经济,而粮食却还是计划经济,农民怎么能不穷?
表哥说:“农民过得很恓惶,没有什么技术,也没有做生意的本钱,就只剩下了卖血这一条路。”
(12)
我问:“卖血能挣多少钱?”
表哥说:“这些人最少一周卖血一次,一次收入三四百元,一月收入在1500元,相当于全家种地一年的收入。”
我突然萌生了卖血的念头,1500元,这是我三个月的工资收入。我每周只需要抽出一天时间,坐着表哥的长途客车去往山西永济,其余时间在单位上班,神不知鬼不觉地,我只需一月的时间,就差不多可以赚够和父亲去往河南濮阳的盘缠。
那时候我对卖血献血一窍不通,我是在后来当了暗访记者,在暗访血奴部落的时候,才知道两次献血时间需要相隔六个月。
然而,我不能告诉表哥说我想卖血,我只是给表哥说:“你下次去山西永济的时候,带上我。”
沈主任突然死亡,临时紧急任命的政府办主任不熟悉业务,也没有进行业务交接,所以他还在原单位计划生育局上班。计划生育局是一个实权部门,每年掌握着千万元的罚款,这千万元在上交了一小部分后,剩下的大部分纳入了自己的小金库。而且计划生育局还掌管着女人的子宫和男人的精子,想让谁生,就让谁生;不想让谁生,谁就不敢生。计划生育局的权力大得很,他管到了夫妻之间的房事;而政府办公室,充其量就是县衙门里的奴才。过去老戏中县老爷出门,有抬轿吹号的;县老爷升堂,有站立两旁的,这些奴才,就是今天我们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
计划生育局长对于把自己任命为政府办公室主任,深深不满,所以他迟迟不来上任;也有人说,因为沈主任之死,事出仓促,计生局长调任,也是临时决定,所以,计生局长趁着这段时间,赶紧把那些收了钱还没有来得及办理的事务,加紧办理,将大量人员调入计生局,将大量准生证签发送人。
政府办公室群蝇无首,我们乐得清闲,每天关起门来,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研究是非。讨论官场纠葛,是我们永远谈论不倦的话题。从政治局常委到县长科长,我们都能够如数家珍地说出他们的从政履历,而且以此为荣。
现在想起来,记得这些有什么用?全是些垃圾。
三天后,表哥说,他要去往山西永济。
坐在表哥的客车上,我望着满满一车的血奴,心中感到不寒而栗。这些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个个面黄肌瘦,脸色黧黑,皮肤像榆树皮一样粗糙,衣衫陈旧,有的已经洗得褪去了本色。客车行驶在北方辽远的公路上,公路两边长满了高大的白杨树,阳光很旺,白杨树破碎的阴影像一片片纸灰一样在他们的脸上一晃而过,让我感到非常阴森恐惧。我突然感觉到我坐的是一辆灵车,灵车里坐满了沉默不语的鬼魂,而我们正在驶向地狱。
前方,地狱之门已经打开。
(13)
客车沿着黄河岸边走了一个小时,然后驶过黄河铁桥,就进入了山西永济。
客车进入永济境内的乡间小道时,我这才发现后面有一辆黑色轿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表哥说,那是血头的车。
我向两边望去,墙上的巨幅标语触目惊心:
要想致富快,赶快把血卖;
一胎支持,二胎结扎,三胎扒房;
谁上访,谁坐牢
辱骂村干部,就是辱骂党
……
还有这样一条告示:本村公猪配种,百发百中,先到先配,过期不候。
客车即将驶入一处隧道,我看到隧道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高举江主席三个代表伟大理论,狠抓经济建设。”而下方又有黑色油漆写成的一行字:“限高2.8米”。
客车在一座村庄口停下来,那座村庄口有一棵巨大的皂荚树,树顶呈圆形,形同穹窿;树身粗壮,两个人也无法合抱。皂荚树下摆放着两张桌子,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在忙碌着,桌子前面站立着很长的卖血队伍,如同蠕蠕爬动的蚁群。
我们刚想打开车门下车,突然,村庄里冲出了几个人,堵在了客车的门口,不让血奴们下车。他们清一色剃光头发,胳膊上刺着纹身,看起来面目狰狞。血奴们面面相觑,满脸惊恐。
我们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那辆血头坐着的黑色轿车驶来了,从轿车里爬出来了六七个身穿黑衫黑裤的青年,他们同样也都剃光头发,露出青色头皮。黑衣青年们每人手中拿着一把大砍刀。那些执法部门整天在公路上查超载超限,而这些黑衣青年一辆两排座的轿车里,塞进了七八个人,而且手持凶器,长驱几百公里,而执法部门居然装着没有看见。
我想起了表哥说过的一句话:现在这社会,是歪人的天下。
手持大砍刀的黑衣青年走过来,客车下的光头青年把着车门,依然不让我们下车。车厢里的血奴们嘤嘤嗡嗡议论着,车厢外的血奴们悄悄围聚过来,白大褂们也放下了手中的针头。
谁都看出来,一场血肉横飞的激战,即将上映。
(14)
面对渐渐逼近的寒光闪闪的大砍刀,光头纹身的青年们丝毫不怵,他们的右手一直摸向腰间,等到右手离开腰间的时候,每个人手中多了一根颤巍巍的毒蛇一样的九节钢鞭。
砍刀队和钢鞭队面对面站立着,面对面凝视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杀气。砍刀长约一米,单手把握;钢鞭长约一米五,单手握持。明亮的阳光下,钢刀和钢鞭都散发着瘆人的寒光。
高大的皂荚树下一片寂静,我看到一只蜜蜂嗡嗡嗡飞过来,又急急忙忙飞走了。
砍刀队里走出一个矮胖敦实的青年,他的左脸颊有一条引人注目的刀疤,从太阳穴一直斜斜地伸向嘴角,太阳照着他一张形象鲜明的脸,显得异常狰狞恐怖。
表哥说,刀疤脸就是和他联系的血头,满满一车的血奴,都要听他指挥。
刀疤脸走上前来,他对着客车和客车边的钢鞭队抱拳而立,用江湖中人的口吻说:“请问道上的朋友,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