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当务之急是把表哥被扣押的客车赶快找回来,一辆大客车被扣押一天,就会白白损失五百元。这辆客车无论跑车不跑车,每天给公司上交的钱,养路费的钱,还有种种说不上名堂的份子钱加在一起,就有五百元。五百元,就是我一月的工资。
表哥愁眉苦脸地问我:“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回到办公室,找到给主管交通的县长当秘书的同事,请他帮忙。可是他说,我们县的公路局和临县的公路局根本没有来往,中国的每个县都是一个独立王国,所以县委书记的权力大得离谱,县与县之间的同行没有业务来往,也没有利益关系,所以,他即使找到我们县的公路局,也帮不上忙。
表哥和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心中充满了漫漫无边的无奈。这些天里,我的心中填满了无奈,我像一只蚂蚁一样,匆匆忙忙地奔走在行人如梭的大街上,不但没有能力改变遇到的任何一件事情,而且还要担心被林立的腿脚踩死。我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如蝼蚁。
突然,表哥说:“我们一起找找六姨家的张表哥,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六姨家的张表哥是我们县的黑帮老大,**时期当过兵,曾经被招入了林彪的秘密部队中,后来被复员回家。改革开放后,他成立了我们县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依靠手下一帮玩命的小兄弟,垄断了全县企业单位的房屋建筑,很快积累了巨额财富。
但是,因为是远房亲戚,我和他很少来往。又因为他是黑帮老大,作为政府工作人员的我,很自然和他保有距离。那时候,我满腔都是忧国忧民,总想着自己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为民请命的清官。
我问:“找张表哥行吗?他是黑帮的人,扣押你客车的人是国家执法人员,他们不会有来往的。”
表哥说:“警匪一家,想来他们会有来往。”
我们在县城一家酒店里找到了张表哥,张表哥金边眼镜,西装革履,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张表哥听了表哥的话后,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简单说了几句后,就让我们去临近县城里,找这个称呼叫杨哥的人。
张表哥对我们说不上热情,也说不上不热情。他脸上的表情说不上冷漠,也说不上不冷漠。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他是什么表情,出去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什么表情。
离开张表哥后,我们坐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长途车站,然后坐汽车赶到了临县。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临县的汽车站里,居然有一辆奔驰车在等着我们。奔驰汽车,是那时候最高档的汽车,我们那里的县长才坐的是日本三菱,而接我们的车,居然是德国奔驰。
开奔驰车的是一个长发青年,而坐在副驾驶上的是一个留着寸发的中年人,他看起来和张表哥的年龄一样大。我以为他就是杨哥,可是他说,是杨哥吩咐他来接我们。那么,也就是说,他是杨哥的手下。杨哥的手下都是这样一个威风八面的人,那么杨哥更是叱咤风云。
奔驰车一直开到了公路局门前,寸发中年和长发青年站在了树下,我们站在他们的身边。寸发中年戴上了一副墨镜,显得阴森而恐怖。
三个身穿制服的青年从公路局走出来,表哥指着最左边的那个说:“就是这个人扣了我的车。”那是一个极为干瘦的人。
长发青年走上去,拦住了干瘦制服,他说:“你过来,有事情给你说。”
干瘦制服不明就里,懵懵不懂地跟着来到了树下,寸发中年指着表哥问他:“你得是扣押了他的车?”
干瘦制服看看寸发中年,又看看表哥,说:“是我扣押了,怎么了?”
寸发中年说:“把车还给他。”
干瘦制服咋咋呼呼地说:“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说还给就还给?”
干瘦制服刚刚说完,脸上就挨了响亮的一巴掌,长发青年出手如电,他对干瘦制服说:“你妈的得是想死了?敢给我刘哥这样说话!”
干瘦制服的帽子掉在了地上,他捡起帽子,不敢再说话了。这时候,和干瘦制服一起出门的一个胖子快步走过来,他握着寸发中年的手说:“刘哥,啥风把你吹来了?”他指着一边的干瘦制服说:“这挨球的刚来,不懂规矩。”
寸发中年一言不发,他只对着胖子点点头。胖子讨好地说:“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一家人嘛。”然后,他对着干瘦制服喊道:“把你妈日的,还不把车钥匙给人家?”
就这样,我们要回了客车。
坐在回县城的客车里,表哥说:“这社会变成了**,歪人啥事都能办成,老实人啥事都办不成。”
就是在这天晚上,表哥向我讲起了卖血的故事,每隔几天,他就要拉着一车卖血的人,从我们这里拉到黄河东面的陕西永济。
(11)
表哥说,因为黄河对岸的山西,卖血价格高于我们这里,所以,每隔几天,血头就组织血奴,坐着他驾驶的长途汽车,从我们这里前往黄河对岸的永济。陕西和山西只有一河之隔,这条河就叫黄河。然而,黄河两边人们的观念很不相同,山西靠近中原,人们有了经商观念,不放过任何一个致富发财的机会,而黄河这边的陕西,地处苍凉的西北,人们观念守旧,根本没有经商意识。八百里穷川尘土飞扬,三千万懒汉高唱秦腔,有一碗面条喜气洋洋,吃饭没有辣子嘟嘟囔囔。
黄河这边的陕西,想要卖血只能去县城医院,而医院所给的价格很低,因为每天全县需要输血的伤者也没有几个。而黄河那边的山西,很多乡镇都设有血站,有多少血,血站就要多少血,而且价格很高。这些血不是供应山西本地的伤者使用,而是运到了南方,卖高价。所以,黄河这边的陕西人,想要卖血,就去往黄河那边的山西。但是,不认识人,人家也不要血,于是就有了血霸和血头。血霸和山西方面取得联系,血头组织血奴前去卖血。血霸和血头拿大头,当血奴的农民拿小头。
我问:“那这些农民咋就心甘情愿拿小头?”
表哥说:“你是个农民,你能有什么办法赚钱?娃娃上学要钱,老人看病要钱。没有钱你啥事情都干不成。”
我想起了当时报纸上的宣传稿件,也想起了我们经常给县长们所写发言稿上的内容,都说农民依靠土地,能够快速致富,我就说:“种地嘛,种地也能发家致富。”
表哥说:“种地怎么能发家致富?种地只会越种越穷。农民每种一亩土地,附加在这一亩土地上的各种收费名目多达十几种,化肥种子又价格这么高,你还有啥利润?这些年,农民是越过越穷了。80年代刚刚实行联产责任制,一亩地产1000斤小麦,一斤小麦卖三毛钱,一亩地可收入300元;到了现在,一亩地还是产1000年小麦,一斤小麦卖九毛钱,一亩地可收入900元。十多年过去了,小麦的价格是以前的三倍。但是你算算你们工资,涨了多少倍?物价涨了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