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奇地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难，而我们居然捞上来了。真是老天爷开眼。”

父亲说：“人一辈子只做好事，甭做坏事，老天爷就会保佑你。”

我问：“你一直没有去河南濮阳看望我那两个舅爷？”

父亲说：“找到你奶奶的娘家后，我一直想去，可是路费太贵了，一直没有去。”

父亲又说：“也不知道你那两个舅爷生活怎么样了？估计也不好，要是生活好，肯定会坐着火车来咱们家。”

我心中一阵苦涩。世界上最悲催的职业，就是在中国当农民。

（8）

也许我无法为父亲寻找到五万元，但是，我一定可以给父亲买一张通往河南濮阳的车票。

两个人，我和父亲，从陕西关中到河南濮阳，来往车票、购买礼物、路上开销，最少需要两千元。

我一定要寻到两千元。

两天后，我回到县政府上班，却没有见到沈主任。同事说，沈主任又去住院了。

每隔几个月，沈主任就会出现在省城知名医院住院部的豪华病房里，他出现在医院的时间，简直比月经还准。

沈主任每次住院前，都会提前通知办公室的会计和司机：“明天我要住院了。”办公室的会计立即心领神会，从小金库里取出几十万元，交给司机。司机拿着几十万元，去省城最好的医院里，办理入院手续。

沈主任每次躺在豪华病房里，医生照例总会装模作样地做一番身体检查。尽管沈主任没有任何毛病，但是医院不会赶他出去。他是医院的vip用户，医院的豪华病房里，从来不缺这样的公款住院者。

沈主任住院，有好几个目的。第一，让县委书记和县长们看看，我沈主任为党工作，鞠躬尽瘁，累出了一身毛病；第二，从几十万元的住院费中，抽出一部分，装入自己腰包；第三，大肆敛财，想要得到提拔的人，赶快来医院送钱。

然而，这次沈主任住院，听说是因为对他的工作安排不如意。沈主任早就想离开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岗位，这个岗位说到底就是伺候县老爷的，是我们这群狗里面的头狗。他想去一个实权部门当一把手，实实在在地翻身做主人。然而，县上的实权部门没有合适的位置，沈主任一气之下，就在县委常委会召开之前，又住院了。

县委常委会是讨论人事的。会议还没有召开，而人事安排已经内定了。沈主任这个阶层的官员，早就知道了会任命谁担任什么职位。

没有任命沈主任，沈主任就又住院了。

三天后的夜晚，县委常委会在县委多功能会议室秘密召开，沈主任躺在省城知名医院的豪华病房里。

突然，沈主任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列席会议做记录的县委办秘书打来的，他祝贺沈主任担任工商局局长。

沈主任从床上一下子跳起来，他大手一挥，对伺候自己的司机大喊：“打道回府，走马上任。”

县委常委会议上的人事临时变更，也有过多次。曾经有一次，常委会成员正在开会，突然有一个神秘电话打过来，直接找县委书记，县委书记接听了电话后，就宣布说任命张某某为公安局局长。会议还没有结束，突然又有人打电话过来找县委书记，县委书记接听完后，又重新宣布说，任命王某为公安局局长。后来，这个王某成为了公安局局长。而此前，无论是张某某，还是王某，都不是公安局长的参考人选。

这就叫长官意志。而给县委书记打来电话的神秘人物，一定是大的不得了的官员。据说，每次任命一个实权部门的一把手，都有好几个只手通天的人物给县委书记打招呼，有的甚至是政治局委员。

沈主任能够担任工商局局长，他知道是他寻找的通天人物起了作用。

从省城赶回县城的路上，沈主任精神大振，他要求司机把方向盘让给他。司机不好拒绝，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沈主任边开车边唱歌，突然与一辆迎面开来的大卡车撞在了一起。沈主任当场死亡，司机被撞成重伤。

沈主任伸出一只脚，想要跨入工商局的门槛，而终于没有跨进去。

政府办公室突然没有了主任，一时大乱。

我决定离开，出去寻钱。

（9）

那时候，我每月工资五百元，房租、伙食费、香烟钱、人情来往，每月需要花费三百元，仅能存二百元。如果我继续在政府办公室上班，上够十个月，才能存够和父亲去往河南濮阳的两千元钱。而医生说，父亲的生命最多只有六个月。

我可以等，但是父亲不能等。

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寻够两千元，然后带着父亲去往他的外婆家，了却父亲和去世的奶奶，还有舅爷的夙愿。

可是，怎么样才能够尽快寻够两千元？

我想到了表哥。

表哥是一名司机，每天早晨要从我们县的县城开着长途汽车，沿着异常崎岖的山路，攀越秦岭，来到秦岭深处的洛南县。下午，他在洛南吃过午饭后，又开着长途汽车，沿着盘山公路艰难而下，回到我们县城。他每天往返一个来回，需要八个小时。因为长期行驶在崎岖难行的秦岭山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表哥年纪轻轻，头发都快要落光了，而且仅剩不多的头发，也有些花白。

其实，他只比我大一岁，我们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

表哥是给人家开车，他每月的工资也没有多少，但是，表哥长期在秦岭山中奔走，他的交游极广。记得表哥曾经给我说：“洛南县几乎有一半的男人，走出秦岭捡拾破烂，就连省城西安捡破烂的，都全是洛南人。”那时候我不相信表哥的话，但是后来看了贾平凹一部名叫《高兴》的小说，才知道表哥所言不虚。

表哥也许会给我指引一条明路。

我找到表哥的时候，表哥正一脸晦气地蹲在街边抽烟，他告诉我说，他驾驶的客车，被扣押在了半路上。他把乘客转在另一辆客车上，自己只身逃回来找关系。

表哥说过，一辆行驶在路面上的车子，会被交警、交通局、公路局等多个部门管理，每个部门都要宰你一刀，他们无理取闹，巧立名目，只要拦住你的车，不管你违章没有违章，都要罚款。而这些罚款，车老板一般是不认的，只能自己掏腰包。今天早晨，表哥开着客车，还没有进入秦岭，就被执法人员拦住了，他们在查对证件，点过人数后，看到表哥证件齐全，没有超载，却仍旧不依不饶，要表哥缴纳罚款。表哥问为什么要交罚款？他们说客车的尾灯溅有指甲盖大小一块泥巴，影响尾灯亮度，会给后面的车辆带来安全隐患。表哥说，在山区泥路上行驶，车身上怎么能不溅落泥巴？他们嫌表哥争辩，拿走了表哥的驾驶证，说缴纳三千元，才能取回。

过去的旧小说中，经常会出现土匪，在行人路过的时候，冷不丁跳出来，挥舞刀枪，喊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向从此过，留下买路钱。”而今天这些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是新时代的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