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从情理上分析,第一次复仇往往盛怒而来,肯定出动了所有力量,试图一举成功。今晚一战,让它们明白,正面冲突就算能报得了仇,自身也将承受难以估量的损失。所以,明天以后它们会改变战法,不再与咱俩正面交战,而是紧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寻找合适的机会。”
我反驳:“就算它们不攻击,远远地将我们包围起来,最终也能把我们累死。”
师父很自信:“它们不会这么干的。
就算真想这么干,实际上也做不到。”
说完,眼睛并不看我,低头观察火堆,随手添了一根木柴。
我沉思良久,看着师父咬了一口狼肉,忽然间想通了他自信的原因,一拍大腿说:
“没错,无论如何它们总有饥渴的时候。我们有了这些狼肉,省着点吃,足够维持很多天,况且洞口旁就有一个小水井,虽然不够洗澡,但渴不死人。而它们,顶多撑到天亮就得撤围去找吃找喝的。”
师父:“所以,撑过今晚,明天肯定很平静。”
我接话:“明天之后,它们应该会分成好几拔,轮流监视我们两个。”
师父笑道:“今晚给了它们一个下马威,此后力量分散了,就再也不敢靠我们太近,除非有了绝佳的攻击机会。”
我此时心情并未完全放松,却故作姿态地大笑道:“如此,我们就可以时不时杀它一两匹,作为储备粮食。老王,没想到跟着你混,天天有肉吃。”
师父吃完最后一口狼肉,说:“现在,你进洞去睡觉,我先在这里守着这堆火。一会我困了,进去叫醒你接替我。”
我早就又累又困,巴不得听到这句话,顾不上大侠的体面和矜持,二话不说,立即站起身朝洞口走去。走到中途,才想起应该跟他客气一下,毕竟他是师父,还一大把年纪,而我年轻力壮,又号称江湖大侠。
于是我回头说:“师父,要不你先睡吧,我守着,一会叫你。”
师父冷笑:“大侠,别死撑了,你流了这么多血,早点睡觉去,养好精神恢复体力,天亮之前可能还有一战。”
我心里又发颤:“我们不出击,它们敢无限靠近火堆?”
师父:“虽然不敢太过靠近,但是,你别忘了,它们盛气而来,肯定不甘心就这么撤围而去。我估计,在天亮离开之前,会有一次合围,它们很可能全体围着火堆叫嚣,表达愤怒和仇恨。如果被吵得睡不着,咱俩不如再来一次训练。”
我惴惴不安,说:“不用了吧,师父,让它们叫唤几声、发泄一下也没什么。生命这么长,天下这么大,以后训练的机会多的是。”
师父冷然道:“不能违抗命令。睡觉去,醒后再战。”
我带着十二分的不情愿,走进洞中,将疲惫和虚弱的身体扔在草堆上。
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特别安静,我一觉睡到天亮,完全丧失了大侠行走江湖应有的警惕。群狼并没有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合围,这一点师父估计有误。它们不知何时悄悄地撤走了。也许知道再次叫嚣于事无补,弄不好还会损失几个同伴,不如悄悄散去,吃饱喝足找机会再战。
其实它们这样安静地离开,让我觉得更可怕,因为它们咽下所有的愤怒和耻辱,所引起的报复行动,将会更加残酷和凶狠。我不知道下一次报复何时到来,这又是一桩悬而未决的潜在危险。
我睁开眼睛一看天已大亮,伸了伸四肢,感觉浑身酸痛,然后努力站起身走到洞口,看见火堆依然明亮,师父卷缩在旁边已然睡过去。他应该是在群狼的声音消失之后躺下睡着的。我走到他身边,看到这个老人一脸倦容,深深的皱纹里藏着许多灰垢。
不管他以前在江湖上头顶有多少光环,都已消失殆尽,他现在跟一个普通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我不忍心叫醒他,独自朝昨晚交战的地方走去。
这里方圆数里之内地势平坦,但草少砂多,晨光之下,地上留下很多杂乱无章的脚印。大多数是狼迹,中间稀稀落落夹杂着我和师父的足迹,有深有浅。还有很多大小不一、形状不规则的血迹,颜色已变黑,分不出是人血还是狼血。我沿着昨晚群狼合围的地方走了一大圈,心中渐渐涌起一阵阴冷的不安感觉。
我没有发现昨晚被我们杀死的狼。也就是说,群狼带走了所有的尸体,包括残肢。
它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带走所有的尸体
?
我首先想到的,是狼群战后心怀极度的愤怒和悲伤,不忍扔下同伴擅自离去。它们为了共同的目标而来,早已准备一起承担所有后果,不推脱、不逃避,就算死了,仍然要与大家共同进退。我觉得,它们带走的不仅仅是尸体,还背负着更深的仇恨。
狼群比江湖上任何帮派更严密、更义气、更加同仇敌忾。
我回头撒腿狂奔,片刻回到火堆旁。师父仍然闭着眼,我大口喘气还没说话,他先问我:“有什么发现吗?”
我喘气奇怪地问:“你知道我去哪儿了?你没睡着?”
师父睁开睡,坐起身答道:“我要是睡着了就不知道你从我身边走向哪里,还怎么做你师父?”
我问:“你也知道狼群何时离去的?”
师父:“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狼群带走了所有的尸体,连一个爪子都没留下。”
师父叹了一口气:“这点我早料到了,它们不会留下尸体给我们做粮食的。”
我长长呼了一口气:“怪不得它们要在最黑暗的时刻悄悄离开,是因为背负尸体,怕我们趁机追击。”
师父幽幽地说:“我没料到的是,它们能这么忍辱负重,一战失利之后,便立即沉寂下去,然后等待最好的时机带着死去的同伴撤离。”
我说:“看来只要我们不死,它们准备耗上一辈子。”
师父沉吟了一会,神情冷漠地说:“这对你而言也许并非坏事。”
我大为不满:“老王,你又来了。天天被一群狼盯着,随时可能会被撕成许多块,这辈子再也别想睡个安稳觉,这能算是什么好事吗?你还说风凉话?”
师父仍然冷
漠:“你如果真要想做大侠,就不能活得太安逸。人必须有反面力量的激励,才不至于沉沦。你有了群狼这个敌人,在武功上就永远不会松懈。你也不想永远做个只能欺负兔子和狐狸的大侠吧?”
我感觉他说得有道理,可听着就是不舒服。
我叹道:“话虽如此,但被逼着做大侠,像赶鸭子上架似的,就算真做成了大侠,活得又有什么意思?”
师父笑了笑:“在残酷的江湖上,你武功再高,也很难掌控自己的命运,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想追求有意思?闯荡江湖即便可以看成一场游戏,那也是它在玩你,而不是你玩它。你以后就会明白,每个人的江湖形象,实际上是这个江湖所塑造的。人就是这么无奈。”
我一时无话可说。师父开始烤狼肉,不久之后扔了一块给我。我接着,张嘴咬了一大口,第一次觉得吃狼肉像嚼蜡,索然寡味。也许是昨晚吃得太多,仍未消化,也许跟现在的心情有关。
他说:“吃饱一点,今天的任务,是去考察一下附近的地形,还得研究群狼经常在哪儿出没。既然这是一场持久战,我们就得对它们了解得很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