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声称,日常说话与读书其实有相通的地方,从根本上讲,说话甚至是读书的基础或源头。娘说,书上的文字记录下来的东西,就是各个时期人们所说的话,体现了人们的思想和经验,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我非常不明白的是,为
什么同样是说话,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将声音以文字的形式搬到纸面上,再用声音读出来,最后会变得如此佶屈聱牙,语义含混不清。
对此,娘曾经耐心地解释过:人类的语言不断发展变化,各个时期、各个地方人们说出的话并不相同,远古时期记录下来的话,经过时间的洗礼和地点的转移,肯定会演变得晦涩难懂。所谓读书,虽然过程有点像没事找抽的自虐,但目的是学习前人记录下来经验和智慧,让自己变成个聪明人,在现实生活中少走弯路,不至于到处碰壁。
娘举例说,江湖上流传的武功秘籍,其实就是前人练武的心得体会和经验总结。后人得之,照着修习,往往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武功瞬间精进,大大缩短名扬天下的时间。
这个例子,曾经一度让我重新燃起读书的希望之火。娘读了这么多书,难道里面就没有几部武功秘籍?如果她像当年慕容复身边的美女王语蔫一样,能将“降龙十八掌”或“六脉神剑”之类的绝世武功背个滚瓜烂熟,我可就大发了,名震江湖指日可待。
只可惜,我以提问的方式翻遍娘的脑子,发现她记诵了太多的圣人文章,诗词歌赋,还有更多的历史掌故和江湖传说,偏偏没有一部哪怕是最基础、刚入门的武功教本。
娘说,野蛮人写的武功秘籍,文辞粗制烂造,根本就入不了读书人的法眼,而且,她对打打杀杀的事情本来就很厌恶,更不屑于去读这一类的书籍。
一番话又把我的希望之火彻底浇灭。从此你也可以看出,我生来便与娘的世界观差距相当大。
对不起,我老毛病又犯了,闲扯得太远。
总的来讲,说话比读书容易得多。首先是不需要去认识那些奇形怪状的线条符号,其次是不必费心猜测那些结巴词句的意义。如此一来,娘对我的训练方式就变得简单而轻松,还有点娱乐的意味。
后来的每一天,夜幕降临之后,我们娘儿两个围坐在洞口火堆边——就跟现在的情形差不多,只不过当时的火堆远没那么大,周围也没有群狼虎视眈眈——娘用她自己的语言,讲述着一个个或短或长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数是从书上看来的,少数是她的亲身经历,有正史记载的真事,也有江湖传说。每讲完一个,她便要求我复述一遍或几遍,词句不必拘泥一模一样,但必须表达出原来的意思。
起初,这种复述故事的方式对我很难,随着时间的积累,我逐渐能应对自如,而随着训练的深入,我思维越来越敏捷,不但能将故事讲得更加精彩叠出,还能花样翻新,兴趣高昂之时,我甚至能自编一些搞笑段子,经常逗得娘笑靥如花。
再后来,娘的要求越来越高。我必须在听完讲完故事之后,对故事的情节和观点进行评论,提问或反驳,甚至鼓励我进行讽刺和嘲笑。即便我在谈兴很浓之时胡说八道,她也不以为意,只是付之一笑。
娘就是以这种方式,构建了我的知识框架。我对世界的最初认识与思考,就是基于娘所讲述的或真或假的故事与传说。
更重要的是,长年累月下来,娘将我磨练得口齿伶俐,甚至雄辩滔滔。
起初我对自己口才方面的能力并不自知,以为天下每个人都差不多。娘死后,我失去了惟一的说话对象,继而耽于幻想,更将这种能力忘却了。
你现在知道,师父到来的第一天,还没教我武功,首先激发了我语言上的本能。而让我将废话连篇发挥到极致的,则是面前那一群恶狼。
说了这么多废话,你一定早就不耐烦了。其实你大可不必着急,因为黑暗中围着的群狼比你更着急。它们急着复仇,急着将我和师父王大撕成许多块,然后心满意足地吞下肚子,扬长而去。
最着急的还是我自己。群狼复仇的对象是我这个主角。我号称大侠,悲剧的是武功低劣,既不会装酷,更想不出解围的策略。口齿伶俐和雄辩滔滔,对一群恶狼根本不起作用。
你说说看,我该怎么走出有生以来最危险的困境?
我该怎么走出目前的危险困境?
答案很简单:走出这场困境,靠的不是我这个有名无实的大侠,而是我那位性情古怪的师父。我完全不必为此感到羞愧,一般而言,当大侠的师父如日中天的时候,大侠自己的武功和名声,基本处于孕育阶段,只能跟着打打酱油跑跑腿,偶尔有一两次露脸机会,就算是天赋异秉,运气极佳了。这是江湖故事里大侠的成长规律。
我也算为自己的脆弱和无能,找到了一个正当理由。
在我看来,师父王大也不像是江湖故事里的主流高手。原因是,他性情怪异,武功强劲,但似乎并不怎么冷酷。他有时话比我还多,而且嘻笑怒骂的样子,跟他的年龄不太相称;有时候突然陷入沉默,不是刻意伪装的,冷漠倒是冷漠得很,但一点都谈不上“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显得无比的落寞与萧索。
很显然,那是悲伤的江湖生涯在他形象上的反映。这种反映是无意识的,如影随形,他大多数时候并不自知,也无法控制。他能够做的,就是偶尔惊醒之时,把这种悲伤化为愤怒的语言和表情。仅此而已。
除了冷漠和愤怒,师父浑身上下弥漫着另外一种气质:冷静。那不是强装出来的,不需在风雨里摆造型,更不需对镜练表情,而是自然散发出来的无所畏惧,是历经艰难世事后的轻松淡然。
师父的冷静没有一丝盲目的因素。他的自信也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对敌我双方进行精准评价之后的结果。
大致在师父看穿我的强装镇定之时,我也同时感觉到了他的冷静淡然。快乐和悲伤的情绪,在人群中都具有传染性,同样,身处险境中,冷静淡然也能感染身边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两军对垒时,统帅的冷静程度,往往对争战的胜负结果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如果一支军队很不幸地由一个容易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将帅统领,无论它的装备多么先进,数量上有多大优势,都是不堪一击的。
现在,狼群仍没合围,但已蓄势待发。我坐在火堆边不愿起身,师父慢慢踱过来从容地坐下了。我忽然毫无理由地觉得,师父可能曾经是一个统帅型的人物,即便没有指挥过千军万马,估计也是江湖上的一方霸主。
这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是,他的胸有成竹,却是实实在在的,几乎伸手可以触摸。
我清了清嗓子,笑道:“师父,既然你早有把握,干嘛非得将我往前台推?那不是故意为难我么?看着我惊慌失措,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吧?”
师父笑道:“你王大侠不是早已站在前台吗?哪里还需要我推?不管怎么说吧,现在对你而言既是个考验,也是个机会。”
我说:“能不能别装深沉,把话说得浅显一点?考验我感受到了,实际上就是一个过不去的坎。可这种场面能有什么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