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处长四十来岁,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可以看出来,他年轻时候,还是比较英俊的。卢处长自从当上了处长,不苟言笑,说话一板一眼。当科长时候还不这样,高山眼说,他当科长时候,见人就笑,是单位里最爱笑的一个人。高山眼说,那时候的卢处长,就是个笑人,对谁的笑都千篇一律。但是你要仔细品味,发现他的笑,又各有不同。对上级的笑,他能笑出来我比你低,对同级的笑,他能笑出来咱走着瞧,对下级的笑,则完全就是怜悯了。
卢处长所在的处,是个独立王国。
高山眼那天和卢处长吃饭,以为卢处长的憔悴,是怕自己进去后引玉。高山眼现在出来了,卢处长的憔悴也该烟消云散了。可是高山眼看出来,卢处长依旧憔悴,一张脸云遮雾锁。
高山眼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工作问题。坐牢整一年,按惯例,单位是要除名。当然也有不除名的,高山眼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人和事。高山眼想,云开日出了,他还在憔悴,那他憔悴的,肯定就是除名这事,小曲好唱口难开。
于是高山眼怒火中烧,一拍桌子,以为我白进去了,黑社会白认识了,他妈咱鱼死网破!
卢处长显然没明白他意思,不过遥远的卢处长双眼炯炯放出光来,一下子不憔悴了。
高山眼吓了一跳,见卢处长突然双眼放光,以为特务连出身的卢处长正等着跟他鱼死网破,起身要跑。
结果卢处长笑了,笑的很明朗。
卢处长说,这里不是说话处,咱换个地方。
卢处长说这话时候已经走了过来,一只手拉起高山眼的手,很使劲的甩。
高山眼一直看卢处长的眼,猜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两个人手拉手走出房间,卢处长说,摇钱树茶楼你知道吧,哎对对,就是金一路,快到银三路交叉口了,对对对,就是那,对面有个银行。出门了咱俩谁也不认识谁,各打各的车。
高山眼说,我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卢处长说,到了摇钱树再说。
高山眼说,不说出来,我没有力气去任何地方了。
卢处长点燃一根中华烟,先看下四周,然后看着他。
高山眼说,我的工作问题……
卢处长说,虽然你立了功,给处里交了张满意答卷,但你不可能升迁,一是你没有学历,二是你年纪也过了。
高山眼心头一块石头落地。
卢处长看一眼走过来的几个男女,拍拍他肩膀,你不要急于回去,你给我个时间,我安排的你得得劲劲,别人还说不上闲话。就这两天吧,我把你这一年来的工资奖金先补上。你在号里有票报销没,噢,那里应该不给票。这样吧,你在那里花的也不少,你去找票吧。
高山眼一下握紧卢处长的双手,卢处,摊上你这样的好领导,我这辈子无怨无悔!
金一路是条不宽的路,过去叫西四马路。许多老路都不好拓宽,都显得局促起来。
高山眼来到摇钱树茶楼,被身上印满钱币图案的唐装服务员引进包间。高山眼一直在看服务员,上上下下。其实高山眼自从走出大墙,一双眼睛就发现不够用,一下子看到那么多姑娘,他心潮澎湃。他发现从大墙里出来,尽管姑娘们都是冬装,但他似乎已经可以透视。
就连那个中年女司机,也被他看了半天。堵车时候,两边被车流挡住视线,他就专心致志看女司机。他发现,女人们都变得很漂亮很漂亮。
下车时候,他还跟女司机握了手。这是一年来,他摸的第一个女人的手。然后在摇钱树茶楼边上的一个烟酒铺,他拿起公用电话给老婆拨过去,喂,老婆……哈哈哈,我出来了……恩,本来说是明天,卢处长找人了……可不是,早出来一天,跟一年一样……受啥苦,我在里面是爷……想我了把……呵呵呵呵,我现在可想……好好,见面再说,我现在跟卢处长有点事。
卢处长正襟危坐等候他。
让服务员出去,关上房门,卢处长不再正襟危坐,脸也一下子舒展开来。
卢处长起身把他按在元宝造型的椅子上,就站在他后面,双手按着他肩膀。
卢处长说,患难见真情啊,老高,你猜我心里现在想的是啥?
高山眼说,卢处,全世界人,能猜透对方心思的,应该不多。
卢处长说,咋不多,多了去了。老高啊,现在我不是准备提拔两个科长吗,我在想,是不是忠于我的人,进去就见分晓。我真想让他们都进去一次,那里面是试金石。
高山眼说,那样的话立判分明,我敢打包票,除了我,一个也不合格,他妈的都是白眼狼。
卢处长说,是啊,路遥知马力,进去见人心。
高山眼想站起来,卢处长不让。
卢处长看着他头顶上的根根白发说,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头。当然你没有白了头,只是比过去白多了,看得我辛酸。
高山眼又想站起来,高山眼想活跃下气氛,他说,你看着我头说话,我看着啥说话?
卢处长说你受苦受那么多,你得坐着,我得站着,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高山眼说,感激啥,自己人,赴汤蹈火。卢处,我说句真心话,不是他们抓我,我自己早想进去锻炼了,未雨绸缪,把准备工作做在前面。不过我还是给扛住了,牛皮不是吹的,
进去就看见谁是硬骨头。
卢处长说,那我给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多少年没有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今天对你打开。
高山眼说,打的好,你跟我还有啥遮遮掩掩的,你不知道我在里面受的都是啥苦,你看过那么多报道,我也不多说,他们非让我把你吐出来,我就是不吐,哎呀,我的坚强,让在
场的人无不动容,有的人都感动的哭了。
卢处长说,你是好样的,真金不怕火炼。你先别说话,让我打开天窗跟你亮。
高山眼说嗯,卢处你说。
卢处长说,你刚才说,你在里面认识了很多黑社会?
高山眼说,那还用说,今后谁对我不仁,白道咱跟他来白的,黑道咱跟他来黑的,杀一儆百。
卢处长说,我得救了。
高山眼就知道他摊上麻烦了。怪不得云开日出了,他依然憔悴。高山眼心里豁然开朗,你这个王八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卢处长说,刚才咱吃饭的聚宝盆酒楼有个女领班,二十一岁,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条有身条。你也知道,碰上这种女的,首先你就不会放过。不过你进去了,我就替你不放过她了
。结果这一替替出了麻烦,而且麻烦非常非常大,大到我可能身败名裂。
高山眼说,那你说我能帮什么忙吧,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卢处长一字一顿的说,找个黑社会,我要干掉那家伙。
高山眼吓得直打哆嗦,高山眼哆嗦着说,你看看我激动地都哆嗦起来,没问题!别说是杀一个,十个八个不在话下!
三
卢处长不是要干掉那一个姑娘,他处心积虑要干掉的,是一个男人,一个三十来岁,满脸病态的男人。
卢处长说,满脸病态的男人,要是来,从容不迫的来,就来者不善。
卢处长那天在聚宝盆酒楼一看到那个姑娘,就心痒难耐,就想上床。卢处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介于不惑和知天命之年,为什么看到那么多女的都想上床。
聚宝盆酒楼的总经理有着斯文儒雅的外表,他握着卢处长的手说,她是领班,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