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王五年，蠡遂共文种往越。既之越，越闻蠡、种贤，遂留之，拜为大夫，然未尝委以国事。时，蠡二十有五。

勾践三年，夫差将提兵叩关，以报先王阖庐。勾践与群臣计曰：吾闻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今吴王日夜勒兵，不日必将来犯，莫如先往击之。蠡谏曰：臣闻持兵者，逆德也。古之贤王未尝有穷兵黩武者也。今大王必欲先发于吴王，恐不利。越王不听，悉发精兵与吴会于夫椒，败绩，困于会稽。

勾践既困，悔不听蠡也，遂拜蠡、种为上大夫。用蠡计，使种间计于吴太宰嚭，遂解会稽之困。时，蠡已四十有二。越王既蒙羞，更以君臣入吴为质，蠡从入吴。后三年，吴王夫差逆伍子胥谏言，纵勾践、范蠡君臣归越。

越王既归，夙夜不忘报会稽之耻，卧薪尝胆，礼贤下士，食不加肉，衣不重彩，与民同劳共苦。任蠡、种以国事，蠡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镇抚国家，蠡不如种。于是，举国政于大夫种，而蠡任上将军，掌外事，横边境，约纵联横，交于诸侯，结齐、亲楚、附晋，厚币于吴，图谋深远。

蠡既任越之外事，旦夕未敢忘报越王勾践知遇之恩。夫越与吴，国仇也，蠡乃筹划必先灭吴，而后霸诸侯。遂厚币间于吴，使吴君臣疑忌，将相失交，以弱吴。勾践十三年，吴王夫差欲兴兵伐齐，子胥以死谏。时，吴之太宰嚭与子胥不和，因进谗言，诋子胥曰：伍子胥为人，外忠而内忍，昔日在楚，父兄尚不顾，况他人乎？臣窃闻子胥私托其子于齐，以备吴亡，故不欲王之伐齐也。夫差听太宰，终赐死子胥，而任政于嚭。

吴王好美色，蠡乃倾献越之美女，以进吴王。蠡闻越之诸暨有美女西施，往见之。蠡之初见西施，丹唇轻启，吐纳兰香，貌如清水芙蓉，宛若天成，明眸善睐，一笑一颦，无不销魂蚀骨。西施之见蠡也，风流倜傥，气度轩昂，双目可夺三军气概，只手便遮日月无光。相顾良久，西施谢曰：妾闻将军由楚之越，怀鸿鹄之志，袖旷世之才，奈何今日折花问柳，逐声色犬马。君忘我王会稽之耻乎？蠡正色，拜曰：吾闻西子绝代美女，今日一见，非止此也，位卑未敢忘忧国，子是也。臣旦夕未敢忘越王识荆之恩，且今吴强而越小，子心怀天下，今请赴大义。西子曰：妾身下贱，何谈大义？君但有驱使，就请明言。蠡再拜，曰：臣闻乱国者，色、忌、疑、伐。今吴王沉迷女色，猜忌重臣，狐心疑腹，轻言攻伐，亡国不久矣。今请受臣拜，谢子以身报国也。施退避三，曰：妾便即随将军入吴，日夜登吴之东城，翘首望君他日伐吴，君勿负今日之约也。蠡与击掌誓曰：蠡必陷吴城，以谢子，汝幸勿忘今日之见。

施随蠡入见吴王，王大喜，留宫中。施既得宠委身于王，王更无暇问政，太宰嚭掌国日久朝纲益乱。勾践十五年，吴王会诸侯于黄池，精兵尽从王赴会。蠡将兵出袭吴都，大败之，杀吴太子以归。后四年，越复兴兵伐吴，蠡尽遣精锐，大破之，得夫差。勾践欲赦之，蠡曰：天与弗取，反受其咎。王乃置百家邑，封吴王，吴王羞愤自刎。既灭吴，蠡入宫迎西施与归越。越自此逞强诸侯，诸侯皆入朝拜，越遂霸。

勾践既霸，蠡知越王为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乃劝大夫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君何不去之？种听之，称病不朝，王疑心，终赐死大夫种。

蠡既事越王勾践，苦身戮力，与谋之二十载，报会稽之耻，成越王霸业，号令中国。然王既成霸业，蠡亦更难久居盛名，乃辞书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会稽之耻，臣所以不死，为有今日雪耻也。今既灭吴，臣请伏诛。王曰：子与寡人谋吴二十载，今乃成。寡人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诛之。蠡曰：君行令，臣行意。

蠡归家，私囊轻便细软，携西子乘舟泛湖，自钱塘出海北上，终不返。后，经东海出于齐，自称鸱夷子皮，与西施并长子，耕海牧田，居无几何，治产数千万。齐人以为贤，欲相之，蠡不受，乃散其家财，举家至陶。以陶为天下交通，可致富，遂驻，称陶朱公。

蠡居陶，广置家产，货利天下，训子曰：为商道者，人取我弃，人弃我取，此谓之囤积居奇也。而言出必践，为商之本也。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此广利久居之道。尔等勿以小利忘乃父训也。

昔日，蠡为越王驱使，匡扶勾践灭吴定天下，乃赴约往救西施。施感蠡之重义，不以吴王夫差轻薄侵身故而弃之，遂与蠡泛舟出海，终成美眷。蠡既携施出游，定于陶，妻娴子孝，天伦常乐，卒老死于陶，后世尊陶朱公。

太史公曰：范蠡三徙，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居官则至卿相，居家则至千金，布衣之极也。蠡之居官，封上将军，行君王意，纵横于诸侯，雪越王廿载之耻，匡扶勾践称霸诸侯；蠡之居家，至齐徙陶，每治产千万，千金散去，顷刻复来，后世尊奉文财神，以为经商鼻祖；蠡之情谊，知恩图报，卒成勾践春秋霸业；蠡之风流，既得西子，目无将相，泛舟游湖，为世人艳羡；蠡之豁达，功成身退，了无介怀，更似雁归长空，鱼入大海。

余纵观上下千年，及蠡万一者，未尝有之，美乎哉，旷世之范蠡。

史公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