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操场后面是一座山，小山。从山上看下去，能看到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海水浴场和德占时的别墅区。再放眼向外望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不择细流故成其深，这不应该是这所大学固有的胸怀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可是，这里容不下一个来自农村的卑微谨慎的孩子。这个孩子在学校里，在同学面前，话都不敢说，唯恐说出来又成为他们的笑柄。这就是这里的胸怀吗？

有时候我甚至暗自庆幸自己因为被开除而提前三个月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校园。可是，我他妈的愿意被开除，愿意提前离开吗？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想她？”唐木冷不丁问我。

“想谁？”

“你的母校啊！”

“有什么好想的，想想都胸闷。”除了张落雪，我只对唐木这么说。在学校时，我从来不流露自己的抑郁和对学校对同学的愤懑，我怕他们知道后更加认为我是个另类，适应能力差，不合群，不入流。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却还要在他们面前装作很向上，很快乐。这就是我近乎人格分裂的根源。

“跟我说说你上学时的事吧！”唐木鼓动我。

“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愿意回首往事。

唐木很扫兴，悠悠的说，“你梦想中的职业是什么？”

呵呵，我梦想中的职业？恐怕还没有。如果当一名作家也算我的理想，那我希望成为一名作家。但是，我明白，当作家，不是理想，是空想，甚至是幻想。我说，“作家吧。”

“哇哇哇，作家！佩服！”唐木用几个感叹词表达她的惊异。

“是幻想，不是梦想。”我补充说。

“我不是嘲笑你，只是惊讶。现在这个社会，还怀抱文学青年梦的人不多了，快绝种了。”唐木确实没有嘲笑的意思。

“那你呢？”我问。

“我的理想是做一个考古家探险家，而我的幻想是做一个盗墓贼。别惊讶，我喜欢未知带给我的快感。”唐木回答。

直到后来，我终于明白并理解了她的这句话。她喜欢未知带给她的快感，而我，就是她的现实世界里的一个未知，只是我当时并没意识到。她的现实世界里，充满了富足和娇宠，她的家人、她的同学、她的亲朋，无一不是城里人，无一不是光鲜亮丽的。她没有机会去实现她的理想，更不可能做一个盗墓贼实现她的幻想，所以她才艳羡考古家和盗墓的。而我的出现，恰恰让她乏味的现实里出现了一个未知。我像一个新物种，满带着她所未知的新奇，出现在她面前。这就是我现在跟她一起吃灌汤包的理由，不过这个理由是她的，不是我的，我此时还被蒙在鼓里。

“那就说说你小时候吧！”唐木对我的兴趣远远超出了我的心理准备。

她干嘛对我这么感兴趣。小时候，虽然清苦，但是我很快乐。可是，在这座城市，我找不到快乐的理由。但是，我从来羞于提起自己的童年和我的村庄。我觉得是农村的应试教育体制害了我，害的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害得我到了大学后被人嘲弄。我甚至恨自己的出身，恨自己为什么学习这么好。

我摇摇头。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唐木感慨。

“谁和谁？”

“你和陈总。”

“我跟陈总怎么能比？”

“怎么不能比？他也是被开除。。。。。。算了，你不肯说，我也不告诉你。”唐木欲言又止。

听到唐木说陈总也是被学校开除，我心里突然有种卑鄙的平衡和安慰，甚至是一种希望一闪而过。

“陈总怎么了？”我追问。

唐木“切”了一口气，说，“中国人就是喜欢通过看别人的热闹，围观别人的不幸，来获得自己的心里平衡和安慰。从来不想通过自己的改变来改变自己的生活。不过，你不一样，你和陈总都不是这种人。你这次策划成功，就是很好的一个开始！”

她真看错我了，我就是她鄙视的那种人。当自己不幸时，我也希望别人跟我有同样的遭遇。

“我怎么能跟陈总一样，我什么都不是。”这是真的。

“呵，怎么就不能比？他几年前跟你一样。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陈总最讨厌告密的人吧？郝伟本来很有希望进公司的，可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跟陈总说，你被留校察看一年。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以为揭发了你，就可以挤掉一个竞争对手，谁知陈总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人。因为，陈总当年就是这么被开除的。”唐木对陈总很了解。

郝伟没进魔法盒子，这让我觉得上天总算开了一回眼。原来，这里面有曲直。

二、

“说起来，你跟陈总是校友。

他是园林设计系的，如果他能正常毕业，现在说不定就是一名高级设计师，而魔法盒子可能就不存在了。他是86级的，当时的大学生是货真价实的天之骄子。一所高中考不上几个本科生的。

他的成绩很好，系里的老师，嗯，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很喜欢这位农村出来的学生。那时，房地产还不像现在这么火热，否则他更有前途。当时园林系的毕业生，要么进了市园林局，要么是规划局，或者建委之类的机关单位。

陈总一门心思要读研究生。

他的成绩在班里总是前三名，大三时，他已经几乎内定了一个保研名额。

大三下学期，1989年5月，陈总父亲病重。他跟学校请了事假，回家探望父亲。父亲当时已经不能下床活动，在弥留之际。陈总一个周的假期很快用完了，但是当时农村没有电话，他不能再坐火车回学校续假，来回就是五天时间，如果在路上父亲病逝，他就是不孝儿子。再说，家里已经没钱让他来回这么折腾。

半个月后，父亲病逝。

陈总在老家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匆匆赶回学校。

本来想去系里先跟老师说明情况，再补办请假手续，但是当他回到学校，学校的开除通知也下来了，理由是长期旷课，未向学校报告思想及行踪情况。

当时的情况很严峻，系里的老师也都无能为力。你知道的。

而向学校反映情况的据说是他们班的班长，曹锟。据说是，都不确认。后来，这个班长被保送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再后来辞职去了《岛城早报》社，再后来跳槽去了《都市报》。哼，这厮倒是一帆风顺。

陈总被开除了，退学通知学校很快就寄到了他老家。陈总的户籍也被遣送回原籍，这在他的老家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乡亲们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他父亲病重耽误了补假，但是被学校开除的这顶帽子依然一下子把母亲击垮了。

一个月内，接连遭遇两个噩耗，他的母亲已经撑不住了。这年的年底，母亲也离开人世。陈总老家除了已经出嫁的两个姐姐，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他在1990年，背井离乡，又回到了这座城市，成为这里最早的练摊儿摊主。

他是最早一批在景区贩卖旅游纪念品的业主。

还好，上天有好生之德，他靠这个生意赚了不少钱。当时，我妈是高级职称，一个月工资也就几百块吧。那时，陈总已经靠摆摊每月能赚到两千多块。”

“后来呢？”我没想到陈总的经历这么丰富，我对陈总起了窥探的兴趣。

“后来没了。”唐木戛然而止。

“他是怎么进入广告行业，创办魔法盒子的？”我问。

“他靠摆摊赚了一笔钱后，觉得起码应该从事一种创意类的工作。于是，在一个大学老师的引荐支持下，他开创了魔法盒子。”

“那这位老师，是他的恩师啊！”

“那是当然！”唐木很得意的说，好像她认识这位老师。

“陈总这样的性格，真好。”我说。

“他什么性格？你不觉得你俩很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