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孟家，下人们正在前院拆除着早晨布置的白布。恢复过来的钟娃子，换了一身新衣服站在人群中。
孟夫人满面春风。她召集了下人在院子里，说道：“今天把大伙儿叫来是想告诉大家一件喜事，我儿子孟祥河找到了！过几天就要回来了！”
众人吩吩说道：“恭喜夫人！恭喜少奶奶。”
孟夫人等人群安静下来，继续说：“我还想说的是，钟娃子为了寻找少爷，历尽了千辛万苦，这六年来，他就靠两条腿，靠讨口要饭走遍了黄河两岸的十几个省！上至包头，下至山东！好几次都险些把命都丢了。”停顿一下，她说，“钟娃子你站出来。请受我一拜！”
钟娃子赶紧扶住孟夫人：“夫人不敢！折杀钟娃子了！”
孟夫人眼圈微微发红，又说道：“曾管家！这件事要记到孟家的家谱里去！让孟家子子孙孙都要记住钟娃子的大恩大德！从现在起，钟家就是孟家的恩人！钟家世世代代受孟家供养！衣食住行，生老病死！”
院子里的灯，亮了起来。一盏盏的灯光，仿佛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这是六年来，孟家大院最亮堂的一个夜晚。
孟夫人的脸上，渐渐地也有了光彩。她回过头，冲着曾管家说，“德厚，祥河回来是大喜事，杀一头猪，宰五只羊！再开一坛酒，让大伙儿都高兴高兴。”曾管家也是乐呵呵地领了命。
吩咐完了曾管家，趁着高兴，孟夫人说道：“祥河要回来了，希望大家同心协力，重振孟家家业！”下人们齐声回应：“愿为夫人效力！”
前院的声音，传到了后院。前院的快乐，却没有传染到后院。
后院很安静，安静得香玉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已经洗了澡，换了新衣服。她站在床边数着地上的鞋：一双，两双，三双……男人的青布白底鞋摆放得整整齐齐。床上，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几件男人衣服。
香玉目光呆滞，嘴里喃喃念着：“都在这儿，一共六件衣服，六双鞋子。衣裳我都没有上钮扣。她们说，不上钮扣你就会回来，每双鞋底我都绣着香玉，她们说你穿上就会踩到我，就会想起我……”
香玉抚摸着床上的衣服，继续念叨着：“这一件是夏布缝的，她们说夏布贴肉，你穿上他就会想起我。一根钱我分成三股，她们说这样不咯肉。我缝了好久，眼睛都快瞎了，可你一次也没穿过……”
说着说着，她嚎啕大哭起来。“可你为啥不回来穿我为你缝的衣服，为你做的鞋？你说你要来接我们，我把眼睛望穿了你也没来。”
哭着哭着，她把心一横，眼泪一擦，从枕头底下拿着一根白绫。她把白绫往房梁上一挂，拴了个扣。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显得，她已经在心里，演习过无数次了。
正当香玉站在椅子上把脖子往里套的时候，马樱花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了香玉的
腿。“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少爷马上就要回来了，你的苦日子就要结束了，你咋还想不开了？”
香玉哭着说，“樱花你别管我！我走了替我照顾好孟岸吧！来世再见。”她挣扎着。
两个女人，正在僵持着，孟夫人带着人冲进来。冯胖子一把抱下香玉。
孟夫人喝道：“香玉！你干什么？”
香玉泪流满面地说：“娘，别管我，让我走吧！”
孟夫人一耳光扇过去，香玉一下子被打懵了。
过了好一会儿，香玉坐在床上已经平静下来，只是一脸冷漠，目光呆滞。
孟夫人捋着她纷乱的头发，“孩子，你这是怎么了，祥河不回来你不高兴，他回来了你还是不高兴，你到底是怎么了？”
香玉冷冷地说：“娘，您就别问了。”
孟夫人一愣，“怎么，你还想回娘家去？”香玉听婆婆这么说，忙不迭地否认到：“不，我死也不进林家的门。”
孟夫人不解了，问道：“那你要去哪儿？”香玉不吭声。孟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过了好一会儿，孟夫人说：“我明白了。好，我本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也不知道是哪个狗东西走漏了风声！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钟娃子说，祥河在外面又娶了一房。你就是为这事闹心吧？”
香玉摇摇头。孟夫人说：“你嘴上说不，其实心里比黄连还苦，娘能理解，你辛辛苦苦守了六年，到头来他还带个人回来，这事谁都受不了。按说祥河这是大逆不道，没有我的允许就在外面私自纳妾，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在外面漂泊了整整六年，想有个人照顾也情有可原，你就原谅他吧。”
香玉说：“娘，您别说了。”孟夫人不理会香玉的态度，继续说道：“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担心的是什么，怕祥河的心思不在你身上！你放心，只要我在，这个家就翻不了天！天大的事有娘给你撑着！你是我孟家的明媒正娶的媳妇，你要不放心，等祥河回来我当着孟家的长辈宣布，这个家由你来当，你是孟岸的娘！是孟家的有功之臣！他带回来的女人只是小妾，每天必须向你请安，听你的使唤！要是他不答应我就把那野女人赶出去！”
“娘，用不着，您还是让我走吧。”香玉固执地说。说完，香玉起身到床边去收拾衣物。
孟夫人怔了，起身走过去一把抓住香玉的手：“林香玉！你别太过分了！我当婆婆的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还要怎么样？钟娃子找到了祥河是天大的喜事！孟家总算又躲过一劫！谁要再挑事我决饶不了他！”
孟夫人一把夺下香玉手中的衣物说道：“香玉，六年都熬过去了你还怕什么？从现在起，该你舒舒心心过日子了！”
香玉总算安静下来，答应不走了。
孟夫人长出一口气。率着樱花他们回到前院。
回到前院，孟夫人把钟娃子、曾管家召集到一起。
“钟娃子，少爷的事儿，你都跟谁说了？”孟母问道。
“就跟您和曾管家说了。”钟娃子斩钉截铁地说。
听钟娃子这么一说，孟夫人眉头一皱，“那香玉这丫头，干嘛寻死寻活的？我还以为她知道了祥河在外面娶妻的事情。按理说，祥河要回来了，她应该高兴呀。”
“嗯。刚才事情多，现下闲了、静了，你把找到少爷的经过，再说一遍吧。”孟夫人道。
“是。夫人。”钟娃子答到。所有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听钟娃子讲述找到祥河少爷的经过。
第三章
12
民国十六年，天津街头。立秋。
刚才还寂静的街头，突然响起潮水般的欢呼声。
欢呼声中，有五彩缤纷的纸花和糖果，从一辆缓慢驶过的敞棚汽车中，抛向空中。几张肮脏的脸，仰面朝天，看着飘落而下的糖果。
人们拥挤着，形成一道人墙。糖果散落之处，乞丐们更是一拥而上。蹲下身子，在人们脚下，贪婪地抢着落在地上的糖果。
一个年轻的乞丐，抓起地上的糖果，连糖纸都来不及剥，就迫不及待地塞到嘴里大嚼着。人群将他撞得七倒八歪。
年轻乞丐拼命扒开阻挡他的人腿，从空隙里去抓落在地上的糖果。
突然年轻乞丐的眼直了！透过人腿的缝隙，他看见了敞棚汽车上那个穿着白西服头戴礼帽的新郎与他漂亮的新娘的脸。
新郎俊朗的脸上溢满幸福的微笑。年轻乞丐惊愕了，他手里刚才还如获至宝的糖，散落在地上。车子慢慢驶过他的面前，突然，年轻乞丐发出一声穿行裂帛的呼喊：“少爷！”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的人们的欢呼声中。
渐渐地，新郎新娘的车消失在人群中……
年轻乞丐，扒开人群，拼命地往前挤着，拼命地喊着：“少爷！少爷。”
他的喊叫，车上那对新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身边的人，奇怪地看着他。这个刚才还醉心于糖果的乞丐，怎么突然发了疯？少爷？少爷？哪家的少爷？丁老爷家的女儿，女婿都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洋派学生，哪个会是乞丐嘴里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