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牛耳尖刀鸡公寨大多数人都识得,平日寨里发生大事祭坛,祭品活牛活羊,皆是由这把牛耳尖刀刺入牛羊咽喉,握刀之人五年前是马明忠,现今却是他的儿子马自强。
众人皆不言语,暗想:竟是马家少爷?为了甄家四妹不惜下此毒手?
早有人将徐三驼子的死讯报给了马明忠,过不了片刻。马明忠到了,身后紧跟着马自强和三伢子,远远瞧到徐三驼子胸口的牛耳尖刀,马明忠脸色大变,俯身下去,握住刀柄奋力抽出,一股黑血缓缓流出。马明忠握刀在手,全身发抖,扭头望着马自强,冷冷道:“这是什么?”
马自强自从听说徐三驼子惨死,心情忐忑不安,昨夜他悻悻而去,那柄牛耳尖刀落在地上,忘了收回。想不到竟成了弑人凶器。他心神大乱,连连摇头退后:“不!不是我!我走的时候驼子叔还是好好的……”
“还在狡辩?逆子!三伢子,给我绑起这个逆子,请上傩公,挑上吉时——各位乡亲,我马家出此逆子,自古杀人偿命……”马明忠呼吸急促,连连吁出口长气。一字一字地说,“——马某必定有个交代!”
三伢子犹豫一下,马明忠横眉一瞪,无法,只要在徐驼子木屋里找了根绳索,聋拉着头走上前。“强少爷,对不住了……”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马自强如何能就此默认,这般冤屈促使他叫喊道:“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啪!”马明忠黑着脸甩了他一记耳光。“混账东西!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当下不再理会,径直大步而回,回到家中,便令三伢子将他关进柴房,上了铜锁。
马自强被关了起来,大呼冤枉,马明忠听在耳里,毫不理会,负手来来回回在大堂里走了十数个回合,三伢子瞧在眼里,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半响,马明忠一挥手,“跟我去趟祖宗祠堂。”三伢子不明白寨首用意,犹豫了一下,还是跟随在后。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向左上了条小路,清晨的路上,杂草满是露水,踩在上头,吱吱作响。走了半盏茶功夫,眼前便出现一个四四方方的石板屋子,黑瓦红檐,大门敞开,正堂上半开悬挂着一副红蟠,红蟠后,林林立立着二十数块木牌。正中是一个案板,案板下摆放着香烛纸钱等物品。逢年节时日,马明忠来这祭拜,三伢子对这祠堂也来过多次,知道祠堂上的牌位,便是当年鸡公寨开寨的先辈名讳。
马明忠搓搓手,上前取了三香三烛,点上抱拳躬身插好,俯身三磕首。三磕后也不起身,虔诚跪在案前,口中念念道:“各位叔伯在上,不孝儿孙明忠今日遭遇难题,昨夜我伢崽杀寨中徐家老三,证据确凿,杀人偿命,明忠决计不敢庇护,但伢崽口口声声叫冤枉,恕明忠不能明断,各位叔伯在上,必定天眼明鉴,伢崽当杀不当杀,望能为明忠指引方向——”他说到这,从案板下摸出一对卦来,又拜了三拜后,闭上双眼挥手抛起。
啷地两声。木卦落地,马明忠睁眼一看,身子一侧,差点软倒在地,他颤抖着嘴唇,“不……不……各位叔伯在上,三卦为准……”战栗着捡起木卦,随手抛了第二把,这第三把正要抛时,却手下抖动得厉害,终究还是闭眼抛了出去。哆嗦说:“——三伢子,你帮我瞧瞧叔伯给出了什么卦象?”
“老爷……”三伢子上前一步,只望地上瞧了一眼,一声哭腔,嗵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马明忠睁大眼睛,紧盯着眼前卦象,只见一阴一阳,刹是醒目。“罢了罢了!天要灭我!天要灭我啊——”霎时心若死灰,全身瘫软,跌倒在地,两行浊泪涌流而下。
过了片刻,心神静了下来,马明忠缓缓坐起,如同大病初愈,声音嘶哑,说:“三伢子,莫要再哭,扶我回去。”
三伢子搀扶起他,两人蹒跚回到家中,马明忠松开三伢子,说:“三伢子,帮我把墙上红头棒槌取下来。”
三伢子大惊失色。“老爷,你要作啥?”
马明忠说:“你莫问,快去取来。”
红头棒槌是槌头捆扎红布,鸡公寨凡有大事发生,寨首必定用红头棒槌敲击大鼓,召集寨民,宣告大事。
适才祖宗祠堂情形三伢子瞧得明白。现在马明忠便要响鼓召集寨民,他隐隐猜知马明忠用意,慌忙扑通跪倒在地。哀声说:“老爷,不可啊!”
“快去!”马明忠挥手。
三伢子如何去得,连连磕头。马明忠叹息一声,也不再叫,起身自己去取。“老爷——”三伢子眼见马明忠动步,一声惊呼。死死抱住他的双脚。
马明忠惨笑着摇头,一把推开三伢子,走到墙前摘下棒槌,转身出去,“嗵!嗵!嗵!”鼓声震天响起,传遍寨中每个角落后,回音又绕了回来,缠绵不绝。听在耳里,有种悲呛的味道。
马明忠叼着竹根烟斗,“吧嗒吧嗒”一口接着一口,烟斗里,火星一闪一闪。屋子里的湘西土烟味又浓了几分。马明忠两眼深深地凹陷,失神地看着烟火,一动不动。
“老爷,吃饭了。”三伢子束手站在马明忠身后,这已经是徐三驼子死后第三天了,马明忠不吃不喝,一日一日地端坐在厅堂上,不言不语。
三伢子又连续叫了两声,马明忠醒觉般惊看着他。点了点头,手撑着藤椅扶手正要起身,却全身乏力,一把跌坐下来,三伢子慌忙搀扶,心中不禁想到:才两天多时间,老爷就苍老成这样了……
八仙桌上,摆放着三个瓦钵装着的菜肴,马明忠瞧了一眼,有蕨菜腊肉,辣子泡笋、猪血豆腐,菜色鲜艳,香味浓郁。马明忠坐下,捉拿住筷子要夹弃根笋子,伸到中途停顿下来,沙哑着声音问:“自强吃了没有?”
“给他送过了,强少爷今天终于没有闹了,把饭菜都吃完了——”
“那就好。”马明忠叹息一声。“赶明儿早你把后院那头羊羔杀了,做一锅羊肉汤给他吃,他最喜欢吃羊肉……就要上路了,吃顿好点……”他说不下去,别过脸去,抹了一把脸,一手心泪渍。那日马明忠敲响大鼓,召集寨民,宣告三日后,鸡公寨口,将残忍屠杀同寨乡亲的马自强钉天门钉!
蜈蚣噬、点天灯、浸猪笼、天门钉、七生八死……辰州府刑罚共计十八种,最残酷的当属天门钉。在湘西,弑父弑母、淫人妻女等最大恶极的人才遭此刑罚。绑缚竖立在土坑中,全身用黄泥堆到半胸,动弹不得,由施刑人从天灵盖正中钉入一根粗如拇指、长如手臂的木钉。自脑门入胸,直到木钉全部钉入身体,受刑者脑浆血液一齐迸出而死。
三伢子只听得揪心般痛,含泪点头说:“爷莫要难过……三伢子会做好一切的,为了马家,三伢子什么都愿意,——只是爷,三伢子若是做错了什么,你莫要怪罪三伢子……”
“好!好!”马明忠老泪纵横,拉过三伢子近身边来。“三伢子,你在马家今儿有十几个年头了吧?”
“爷,十三年零七个月,”
“十几年了……”马明忠连连点头,“往后你就姓马吧。”
“爷——”三伢子扑通跪倒在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