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之四）

卖唱老人和他的“狗姑娘”与庙里疯仙老人相处很好，用当今的话说，就是他们很和谐。不过疯仙老人给人说，他跟卖唱人是车走车路、马走马路，井水不犯河水。疯仙老人的话没错，卖唱老人在那个积雪过膝、冰冻三尺的冬天过世后，也不知疯仙老人知不知道，反正他没给寨里人送消息。

卖唱老人的遗体是临近过年时才被寨人发现的，那是因寨里一连串蹊跷的盗案引发的。在那个严寒、漫长的冬天，寨里天天夜里遇盗；奇怪神秘的盗贼只盗各家现成的熟食：馒头，锅盔，煮熟的猪肉、羊肉、牛肉，还有咸菜缸里腌的白萝卜和芥菜疙瘩；可各家值钱的东西——比如大户女人的金银首饰就放在顺手处，却从没丢失一件。各户人家门窗夜里也没被撬过，院里院外雪地上也没留下贼人脚印，可好吃食却就是被一偷再偷！神秘的盗案直到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晚，才被一群好奇心强的年轻人彻夜守候“侦破”：窃贼竟是卖唱老人那只演员狗？！

次日天亮，人们相约找到疯仙庙，这才看到卖唱老人早在庙里那间侧殿内死得硬邦邦了！而死者的遗体，却被各类吃食像城墙、山峦一样环绕包围着？！那只演员狗嘴里当时叼着一个馒头，头正伏在死者脸上，它也不搭理人们，只拼命把馒头往死者半张的嘴里塞……

那时，还是毛头小伙子的我祖父，比我祖父年长的张吉顺他爷张秉汉和牛三旺他爷牛老担子，连心肠最硬的石浪他爷石西来和后来参加了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马拴驴，所有在场者都不由为眼前一幕动容眼酸了……

会写字的卖唱老人还留下一封遗书。他求寨里哪家好心人收养他的狗，他夸那狗是天下最通人性的狗！老人求善者给狗一个家，别让它再漂泊流浪。老人还留言说，他和他的狗积蓄了一坛银子，就埋在庙后西数第九棵柏树下。老人说那些银子一半是他挣的，一半是狗挣的；狗挣的一半，就给收养狗的人家；他挣的一半，分出一点安葬他就行，所余捐给军户寨学堂。老人说大雪天也不必置办棺材了，买一页白净的新苇席卷了他一埋就成，但要好生款待受麻烦埋他的人！老人还恳求军户寨人把他埋在疯仙庙后柏树林公共墓地；他说自己是师傅当年捡的弃儿，不知根在何处，若军户寨人能容他在疯仙老棱上占几尺黄土，就是他进冥国最长脸的事了！

我们寨里人其后挖出那坛银子，竟发现是一笔惊人数目！

可寨里操办那场丧事时，实际连那坛里一个银角子也没动；因为买棺材、办白事的银两，都是寨里各家人争抢着捐的。我们寨史上那场最排场、最有名、最奇异的白事先后分两次办完，包括来年清明节更隆重的立碑仪式，寨人捐的银两和各庄人的“随份子”钱竟还余下很多；那余下的银两跟那坛银子，后来都捐给寨子学堂了。

寨里第一次安葬卖唱老人前，捐银两最多的竟是“半个土匪”马五魁。那马五魁听说狗为过世的主人偷食、给过世人嘴里喂馍“吃”的事后，这“半个土匪”竟也连声叹：那不是狗，真不是狗！那是世上人没见过面的真菩萨吆！

那次捐款一开始是大户周家捐的银两最多；马五魁的长兄马大魁以马家名义捐的银两那时跟我们陈家小户人也差不多。寨里那年月间，凡遇修官路、补城墙、补堤堰、翻修疯仙庙等官事，所需开支给各家摊派过后，总还有个再自愿捐款的过程。自愿捐款虽纯属自愿，但也依门户大小和家境状况而度，人人心里也都有一杆秤：大户人捐得太少，会被一寨人讥笑吝啬小气；可小户人要不自量力捐得过多，也会招人笑你做事拿不住分寸，夿屎拿不住稀稠！可是马五魁那回听说周家捐的银两最多，心里就不舒服了，他令老实巴交的长兄马大魁再去补捐，他说马家一定要要盖过周家，要在全寨拔头彩！寨里人若干年后每论及那事就说，马五魁那阵就起心要夺周元坤的乡约位子，所以才非要盖过周元坤出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