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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之二)

那天半下午,那辆绿色解放牌大卡车从军户寨东城门开进来时,街巷中空落落阒无人迹;寨里那天能下地的社员都下地去了。

人们那天出门时欢天喜地!尽管半饿着肚子,可心里有了盼头,肠胃里挠人的饿虫就蛰伏了许多,咬牙撑一撑,再虚弱的身子骨还是能干活——庄稼人从来就不娇气。

那天人们的盼头,是书记马水龙一早就带人到市粮库领救济粮去了!那阵儿当然没人会料到书记此去竟进了班房。

人们扛着铁锨、锄头出城墙后,男男女女间还忘不了打情骂俏;我们军户寨人有时就是这乐天派的德性。嘻嘻哈哈闹过,社员们就对政府终于开仓发放救济粮感恩不已!个把年轻人还随口唱起那年头的流行歌:

天大地大,

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

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

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

不如阶级友爱深;

……

年长者唱不了新歌,却都长吁短叹:

苍生有救,苍生有救了啊!

民国十八年遭年馑,国民党瞎朝廷也放过舍饭(免费的救济饭);现如今是三年不断的大年馑,君王毛爷跟共产党朝廷咋能不急呢?!

君王有君王难,朝廷有朝廷难;几万万黎民百姓的衣食父母,操不尽的心啊!

外庄人虽常把我们军户寨称“土匪寨”,可其实,我们“土匪寨”绝大、绝大部分人,从来都很知恩图报,很有情有义的!就说寨里病死那匹老马后吧,那阵儿个个人都饿疯了,谁心里不想吃马肉?!可是,我们人还是在疯仙老棱上挖坑埋了老马遗体,人们且依照马书记的吩咐,给那匹活着时通人性的好马堆了很大的墓堆。因700年前那些西域而来的马救过我们“野人”先祖的命,外庄人就说马是我们军户寨人的“二爷”,所以我们人吃牛肉、吃驴肉、吃死猫肉、吃死老鼠肉、吃天上麻雀肉、吃河里青蛙肉……可我们就是不吃“二爷”——马的肉!我们人哪怕睁眼成饿死鬼,也绝不破我们先祖传下的规矩。

风俗是啥?习惯是啥?这年头人常叹的道德底线是啥?其实饿死不食马肉,就是我们军户寨人的底线之一。人在冥冥中总会敬畏些什么,哪怕“不科学”、哪怕“很可笑”、哪怕是一时说不清的什么。这年头有人啥都不信了,有时就让人怕;比如有人连祖宗的遗像看也不看,就掏出个畜生都长的家伙射一泡尿,这人哪天要怄了啥气,保不准砍无故孩子一刀都可能呀!

不过我还是说我们军户寨的事吧。1949年后的土改运动,“三反五反”运动,人为实施城乡户籍制,强制推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闹合作化、闹大跃进、闹共产主义大实验,无界限的“移风易俗”,而大饥荒到来时天地齐鸣不平的供给制……如果说这一切已使军户寨人信奉的天理规矩几近崩溃的话,那么,公元1962年好男儿马水龙锒铛入狱,其后一帮高中学生娃们只因替马水龙喊冤抱屈而被以“农民党反动组织罪”逮捕、枪毙,于是,我们簸箕地的世界其实就已开始天地移位、渭水倒流了!到文革中很多年轻人一夜间变成“革命畜生”,那早应是“情理之中”而不足为怪的事了。

然而阿弥托福!军户寨“野人”后裔们毕竟没蜕变成真畜生。他们好像不用什么圣人来教导什么,心里总还有自己信奉的天理规矩!其实,人只要少透支他们信天、信地、信人、信鬼、信神之心,那就该谢天谢地了!

不信吗?那我再讲一段我们簸箕地那时的传说吧。那是一个关于共产主义食堂为啥会解散的新版神话。

说是有一天,君王毛爷扮成人民公社社员,到一家共产主义食堂微服私访。毛爷腋下也夹个陶瓷大老碗,也挤在领饭的社员行列中排队。毛爷问自己前后几个老者:

老哥,这共产主义食堂办得到底好不好呀?能叫人吃饱肚子么?

几个老者就照实给这位身材高大、前庭开阔、生双眼皮、下巴有一颗痣、脸上笑眯眯的“外来老社员”抱怨说,共产主义食堂里,很多干部跟自己家属,还有干部们相好的女人,还有干部们重用的心腹男人,经常背过社员偷吃白馍、粘面呢!干部们还把共产主义食堂的白馍踹回家,给他们自己的娃娃吃。可是,干部们叫社员都听君王毛爷的话:“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不闲不忙,半干半稀。”(军户寨高音喇叭那时天天重温主席这语录)干部们叫社员都响应政府号召吃“瓜菜代”!“瓜菜代”吃得人人浮肿;很多体弱的老人,有些多病的中年人和年轻人,就因天天吃“瓜菜代”早死了……

毛爷听着,听着,眼泪就哗哗哗、哗哗哗流!

接下来,毛爷也领了一老碗玉米面野菜糊糊汤,就势圪蹴在食堂门外一棵老槐树下呼噜噜喝;毛爷喝着、喝着,眼里像玉米粒一样大的泪珠子就吧嗒、吧嗒掉到碗里……

毛爷把一老碗糊糊汤连自己的眼泪一齐喝完,就把陶瓷碗啪一声在地上摔碎了!然后,毛爷霍地起身,拍拍裤子上土,呼哧呼哧哭着骂娘:

他娘的吆!这哄人的共产主义食堂办不得、办不得咧!为啥老实巴交的农民,都开始偷抢生产队的红苕、玉米棒,这是我们搞的共产主义太荒唐、不公道嘛!这共产主义食堂要再办下去,几万万农民又该再次造反了!

……

这篇像《诗经》一样不知其作者的新版神话,一度曾传遍东陵渭河南每一家院落。传诵中又被人添枝加叶不断演绎,直至生动得足可与舜、尧、禹的传说一比。甚至到1965年的“社教”运动中,上面派来了工作组,挨家挨户发动寨人揭发各类“四不清”干部的腐化贪污问题,那阵儿人们就给那神话又追补了新的情节:

说是毛爷那天在公社食堂门前大槐树下摔碎大老碗且抹泪骂过娘后,又到田间、街巷、院落、炕头,又找了几百人再细访,这就访明白:人民公社各级干部的腐化贪污问题,早已是见怪不怪的事了!而那些干部们“腐化、贪污、变质、变修”的过程,又都经过了“懒、馋、变、贪、占”五个阶段(“社教”运动中原话)。“懒、馋、变”前三阶段,是饥荒还没来时就发生的;“贪”和“占”后两阶段,是饥荒年月开始后大泛滥的!

毛爷把一切访明白后就就气得浑身打颤,气得在那个村外的小河岸上一尻子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用那时的年画上常见的毛爷戴的那个大草帽扇凉;那时,毛爷就打定主意:

要想进共产主义天堂,“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问题”(引号内为毛主席语录),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党员干部的问题!

可下一步该咋办呢?

毛爷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踩灭,就自言自语道:

他娘的!在全国搞一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于是到1965年,毛爷就派刘少奇刘主席挂帅,开始给各村派工作组搞“社教”了。

……

我们寨的无名“作家”在社教运动中扩充“再版”了《毛主席微服私访》的神话篇后,寨里人就不无遗憾的叹:

毛爷在食堂解散后,咋不到咱军户寨再私访一回呀?!

因为公共食堂解散后,严重的大饥荒才真正闹起来了,饿死人的年馑从那时才正式开始!而寨里各生产队的干部们,就是在那时贪污的胆子更大了;一般是队长、会计、出纳、保管员合伙串通起来,一起私分队里还库存的那点细粮、粗粮、豆子、菜油之类,包括各类种子粮都敢匀出一半私分。人饿疯那阵儿,“饿死爹娘,不吃种子粮”这古训都不作数了。

让我闭目对天讲吧:

公元1965年,军户寨人在社教工作组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日夜启发下,当那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终于全面发动起来后,寨人们对各类“四不清”干部的腐化贪污行为,确实曾喷发出极大的“社会主义革命义愤”!然而在1978年土地承包后,人们再回顾饥荒年间那些干部们的贪污行为,就又都哈哈笑了:

唉!唉!人顾命的时候,咋能顾得上脸嘛?!

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那阵儿谁得了机会都由不得贪啊!饲养员从牲口嘴里偷饲料,看果园的偷苹果、偷梨,看菜的偷西红柿、偷黄瓜,夜里把守玉米地的基干民兵偷吃嫩玉米棒……再到后来,大家都开始偷、开始抢咧!

这就是我们军户寨人。

作为“野人”骨血后裔之一的我,我对那700年古城墙里人们的了解,应该比发动农民起义的毛泽东主席要多(因为他老没来过我们军户寨嘛)。

我这就再说马水龙那天带人去城里领救济粮之后的事吧。

寨人们那天在地里干活时,曾一遍又一遍兴奋推测:政府终于开仓发放的救济粮,按人头每人到底能发放多少斤?

有人在那天,就对自己此前曾偷抢过队里的红芋、玉米棒等不光彩的事惭愧自责起来。牛三旺他爸牛二担子还轻轻抽一下自己的脸嬉皮笑脸道:

唉!唉!人顾命的时候,真没法顾这张脸吆!

可人要是老不顾这张脸咧,也就跟牲口没毬两样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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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今夜没骚动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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