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之九）
那天，三个分别在古都和东陵城参加了工作的战友相约来军户寨看马水龙时，马水龙才知道那天是星期天，他给仨战友倒茶时就打趣笑骂：
他娘的，你们星期天出来耍也有工资，可农民一天不下地就没工分；咱政府还天天说社会主义讲公道，公道他娘个屄！
仨战友就接过话茬直道来意，说他们才不是来耍，是专门来劝马水龙赶快找志愿军安置部门重新安排！
仨战友解释说，他们当初离部队前，为啥没敢给马水龙透露工作安排消息？是上级要求严格保密，谁嘴烂就会把自己城市饭碗砸了！他们那天跟马水龙把话一摊开，就纷纷以切身体会，帮马水龙细分析城乡间已形成的巨大差别，说在城里工作，不光每月旱涝保收的工资比在农业社挣工分强到天上，又按月供应商品粮，发粮票、布票、肉票和各种副食票，连洗澡、理发都发澡票和理发票！看病有国家报销，结婚有单位分房……还有等等、等等的不一样啊！仨哥们毕竟跟马水龙一起经枪林弹雨过来，给水龙说的都是掏心窝话！当然也不是雨后送伞，他们认为水龙赶快找志愿军安置部门重新安排，应该还来得及！仨哥们说着，说着，簸箕地农民娃马水龙就慢慢从“瓜瞌睡”里醒了，马水龙也的确是那时才知道：部队上给那些在城里安排工作者，事先还有保密规定？！军户寨的粗汉子马水龙就顿时气炸肺了，他把手里茶壶咚的往桌上一蹲，眼瞪得像铜铃：
我日他妈呀！这不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句他倒会）嘛？！还搞起声东击西战术咧？这……这是打敌人用的战法嘛，竟用到一拨瓜老实农民战士身上咧？！
于是，在三个战友告辞后的第二天，在那个星期一的早上，军户寨汉子马水龙怒气冲天直奔东陵城找退役志愿军安置部门去了……
然而“机会”之所以叫“机会”？就因为它瞬息万变。由其在中国“伟大的共产主义”实验岁月，“机会”更不守规律或压根就毫无规律，“机会”不复制、不重演、一去不返，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而“机会”又关键在人的“捕捉”能力，甚至是自我“创造”能力。比如1978年我考证军户寨历史时，寨里老人们就曾众口一词曰：
其实共产党刚改朝换代那阵，进衙门做官差的“机会”（老人们那时也会用这词了）比民国手里还多！
老人们说，当时就连民国乱世年月间在东陵城各“道”上混的“八爷”、“九爷”们，因人在江湖，个个耳尖、眼亮、脑子转得快，那些人一看共产党朝廷来势大，毛爷在北京城门楼子上开国后坐龙庭登基咧，儿他们在道上也不好混咧，就赶紧喊毛爷万岁、共产党万岁！那些“道上人”把共产党朝廷的新官话，说得比乡下人当然在行得多！末了，一个个就被共产党朝廷安顿到各衙门当官差咧。老人们甚至有名有姓告诉我，某“x爷”进什么局当了什么长，某窑姐进街道办当了什么妇女干部……不过对这些发生在东陵城里的往事碎片，我后来并未一一考证，我所清楚知道的是：1949年前从河南等地逃难到东陵城沦为卖身女子者，很多人在新政权取缔妓院后，曾被集体安排到东陵几家国营纺织厂工作，那群红尘女子搬出花柳巷时曾热泪盈眶高呼：
新中国万岁！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
而那阵儿信息闭塞的乡下人，一时还不会呼“新朝廷”的新口号，更说不了“新朝廷”的“新官话”。
共产党政权封妓院、关赌场、禁鸦片、灭土匪等改造稳定社会秩序之举，曾一度在东陵城乡间赢得很好口碑。那时，军户寨的周家，东庄的古家——我舅家，这类消息相对灵通的大户人，就在门前贴了“欢迎共产党，拥护毛主席”的对联，横批是“欢庆解放”。那时土改还没开始，周元坤和我外祖父那类老地主还没被拉上台批斗，我外祖父甚至以为自己是新政府的有功之人呢！因为解放军出西口追剿马鸿逵队伍时，古家曾被安排出车送军用物资，一挂（辆）车、一匹白马、一匹红马和一匹驾辕的青骡子，就是那回在西口外滚到沟里去的。一位解放军首长当时曾给圪蹴在山道边嚎啕大哭的长工头高喜拍胸膛承诺：等打完仗，政府一定赔你们最好的车、马、骡子！可其后的土改运动中，古家的土地和四合院都被没收了，我外祖父本人也被拉到会上交待“还有多少金银埋藏在哪里？！”那车、马、骡子还用赔吗？
再说马水龙进东陵城找到退役志愿军安置部门时，接待人员客客气气告诉他，退伍志愿军安置工作早结束了，该部门已改名为“退役军人安置办”；而目前的政策是：严格控制城市户口！接待人员又说，马水龙当时要是没落农村户口，也许还可以研究研究，但现在：马早过潼关了！绝对、绝对不行了！党的城乡户籍制政策必须严格贯彻执行！
一桶凉水迎头浇来，马水龙的“冷娃二毬”脾气当即发作，冲口而出道：这户籍制政策，简直比国民党把乡里人欺负得还扎实呀！
马水龙的“冷娃二毬”脾气一发作就收敛不住，一连串“反党言论”如滔滔渭水决堤，肆意泛滥，他把回乡后在农民中听到的各种怨言，一股脑儿全宣泄出来了！他又骂粮、棉、油、猪肉等统购统销政策，比国民党把农村人剥削得还狠！他再骂……
马水龙那天“极其恶劣的反党言论”，当时就遭几个接待人员怒斥谴责，要不是一位中年负责人以马水龙战斗英雄的资历劝退他人，未来的“反党分子”马水龙在那天就会被扭送到公安局！不过世上有放冷的饭，没有放冷的事；1962年“反党分子”马水龙被正式逮捕时，这番有人证的“反党言论”都被一一写进判决书了。
但马水龙那天的运气还没那么糟，中年负责人把马水龙领到自己办公室，闭上门，给这位当年的战斗英雄泡了茶；负责人详细了解情况后恳切道：马同志！你赶快找你那个老乡师长！赶快！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部队上再出面，这事还应该能改过来！马同志啊，马同志，解铃还需系铃人啊！
然而马同志在这个改写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到来时，却又断然摇头了！唉……
马水龙后来给人说，他觉得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再去黏人家部队师长，就太没面子、太没意思了！怪只怪自己当初没脑子，只能牙打碎往肚子咽了！马水龙说，其实他那天出门时，本来就只为发气，他对重新安排工作本来就没抱希望！这位一根筋的军户寨汉子在蹲过监狱后，仍敢在街巷、地头高喉咙大嗓子道：共产党的法程，都是欺负农民的法程！
当然马水龙那天对那位负责人说话时，态度是很恳切的，他说我当兵前本来就是军户寨农民娃，我也不是不愿当农民！我就是想不通：新中国才几年光景，咋眨眼把农民整得这么扎实？！其实我还是军户寨的书记兼大队长呢，可我这个大队长，就带头先咽不下欺负农民这口气呀！
那负责人吓得赶快连窗子都关了！他劝马水龙以后千万、千万不敢再说这样的话了！不然非吃大亏不可。
而马水龙在气头上又是一句更粗的话：锤子个事呀，头割了碗大个疤！难道我头提手上保卫国家，国家还能关我坐班房不成？！
簸箕地的憨汉子那时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保卫过的国家，几年后还真让他进了班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