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原本苦大仇深的贫农老大娘，那时却又令人费解的断然命令张吉顺他爸和他妈：咱不要人家财东人东西，咱一支筷子都不要！
张吉顺他爸、他妈那时又像张家四世单传的祖辈一样，正为两人婚后数年无子而烦心；张吉顺他爸张德厚在家里各种大事安排上，从小到大都极听他寡母的话；而张吉顺他妈因进张家门多年不生子也自感愧疚，自然不便多说什么；所以，张家最终坚决拒绝了农会分给的地主财产。
张家此举被人热烈传颂期间，默默无闻的老实人张德厚就倍受人关注敬重了。向来为人忠厚谦卑的张德厚，那阵儿每路遇搬进周家大院的人，也高高昂起头不打招呼，人家跟他搭讪，他脸上也浮出少见的不冷不热的笑，勉强应酬吭哈一声，走出几步后就往地上呸一口。
历史眨眼到了公元1955年初，已徐娘半老、年近四十的张吉顺他妈，那肚皮却在人们惊奇的目光和指指点点中一天天鼓起来了？！农历五月，张家第五代单传命根子张吉顺终于在他奶、他爸、他妈浑身颤栗的期盼中姗姗迟来人间。眼看要成“绝户头”的人家，又突然柳暗花明烟火再续，这一在张家重演了五代人的生育奇观，百年来再一次被寨人一致论为：善有善报，善有善报啊！而这次“善报”的解释是：就因张家土改时没要财东人的家产。张家为命根子张吉顺办满月酒席时，这独户人却收到了全寨每户人在那年月间相当丰厚的贺礼。2005年，前副市长张吉顺在狱中写的《反思录》中，也对寨人们多次讲述过的这一幕做了客观详尽的描述。
你写到此，就不由惦念起狱中的张吉顺：那长你两岁的老伙计近来身体可好？《反思录》第三部开头了吗？孔茹雪曾专门到狱中教他学会了拼音打字，他打字速度如今有你快吗？还有你帮他买的那台联想牌笔记本电脑，不知现在性能如何？
不过你每想起张吉顺时心态就很奇怪，你甚至羡慕他在狱中能无牵无挂、静心一意的写作！而你至今仍难逃红尘，你不知下半年又要出远门为稻粱谋前，能不能把这已三易其稿的《渭水》“骚动”完？
那就快写。
写45年前那个油菜花开的季节，写那个油菜花气息弥漫的童话世界里，那时的天空和大地都是多么的美啊！
那时从秦岭里流来的涝河、沙河、泥河，都是满河的水，水流舒缓，水质清亮。泥河其实也根本没泥，清澈得能看见螃蟹和鳖在水底慢慢爬。而沙河和涝河水里群鱼摆动的尾巴，张开的背鳍、胸鳍、腹鳍，时开时合的嘴巴和鳃，还有圆鼓鼓的眼珠，你静静圪蹴在岸边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三条小河殊途同归，都在寨子西北的疯仙老棱前汇入渭河；而渭河平原名扬天下的“泾渭分明”景致，其实在你们疯仙老棱那一段水域中，也能看见另一幅“涝渭分明”的奇观；上世纪80年代，古都几个文墨朋友还非让你带他们去看过。
45年前那个油菜花开的季节，8岁的你和17岁的小刘姐间那幕“初恋剧”就在那样美的背景下接着演……
（待续）
（第五章之四）
那年，小刘姐教陈明礼有生第一次刷牙。其实那班中学生来军户寨第二天起，清晨一起床就站在寨子各家屋檐下刷牙；寨里人都看稀奇，人们的议论曾逗得小刘姐咯咯笑，笑得把嘴里白沫噗一声喷到椿树上……明礼那时就背转头不再看小刘姐刷牙了，脸上还发烧。小刘姐刷完牙过来抚明礼的头说：明礼你小虎牙真好看，你也该刷牙了！明礼结巴着，他没说他没有牙刷没有牙膏也没有刷牙缸子，那些高级东西只有大哥进城上中学那年，母亲才专门给置办的。可第二天小刘姐竟送给明礼一把牙刷、一支牙膏、一个小巧的搪瓷牙缸！明礼眼里热得发酸……小刘姐就拉他在屋檐下开始刷牙。家里人那时都看着笑，来喊明礼一块去上学的张吉顺、牛三旺、石浪他们也笑。可张吉顺笑着笑着，却变了脸，后来就哼一声扭头走了。明礼才不管张吉顺哼不哼，他就要像城里人一样开始刷牙！牛三旺倒热情支持明礼：明礼你甭管人家你刷你的，你带头，咱都刷！石浪砸牛三旺一拳：你……？大黄牙再刷都是大黄牙！牛三旺气得转身也走了。牛三旺那时就有个外号叫“大黄牙”，中学时这外号被石浪改成“四环素”且一度流传甚广。牛三旺走后，石浪却眼神怪怪的老瞪眼盯小刘姐。石浪那眼神让明礼心里很生气，他只得匆匆结束了此生第一次刷牙活动。
可明礼那天一进教室，全班同学都坏坏地笑着看他，窃窃私语，一帮男生们接着在张吉顺引领下齐声喊号子：
张吉顺：陈明礼！
男生们：刷虎牙。
张吉顺：刷给谁？
男生们：小——刘！
张吉顺：刷白牙干啥？
男生们：亲城里女娃！
……
那年，小刘姐还让明礼有生第一次读到了外国人写的书——《安徒生童话》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连环画。在小刘姐没来军户寨之前，明礼曾因谋划“出门远游”而向祖母“借”的那2元“巨款”，后来是母亲用家里公款代明礼归还给祖母的；母亲还盛赞祖母肯把私房钱拿出来让孙子买书，这事就做得像大户人家！母亲当时对祖母的赞誉曾让祖母受宠若惊；而明礼对母亲那牛皮绳捆绑的“阶级仇恨”也终于冰雪消融。于是，未来的“读书人”陈明礼就有生第一次作为买书者趾高气扬走进了东庄镇上的书店。当时的书很便宜，2元“巨款”没花完竟买了5本：
《半夜鸡叫》——小说《高玉宝》节选；讲地主周扒皮半夜诱发鸡叫，然后喊众长工及男孩高玉宝起来干活。
《找红军》——讲一个历经苦难的男孩在山林里寻找红军队伍期望加入。
《暴风骤雨》——长篇小说改编成电影后又改编的连环画；讲土改时激烈的阶级斗争，故事高丨潮丨处有一地主及地主婆企图暗杀一少年英雄，但在万分危急时少年英雄被救。
《刘文学》——与偷生产队海椒的地主英勇搏斗而光荣牺牲的少年英雄。
《二十响驳壳枪》——讲一地主为复辟变天隐藏驳壳枪被搜出来。
明礼抱一摞新书一路翻看回家时，在寨子东城门豁口处碰见小刘姐。这次不期而遇，对陈明礼来说不知是播下了文明的种子，还是埋下了灾祸的根子？因为它在无形中影响了陈明礼一生。
小刘姐那天对二年级学生陈明礼的购书“壮举”首先赞不绝口，她夸明礼选的书也都不错，但又说这些书不用花钱买到处都有，说姐带你到书店换别的书吧。小刘姐帮明礼把5本书竟换成7本书了：
《安徒生童话选》——很薄，附有插图；有《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皇帝的新衣》等几篇。
《宝葫芦的秘密》——作家张天翼1949年后著的儿童文学作品，按字数应该算中篇小说吧？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由那本陈明礼后来读过无数遍的苏联小说改编的连环画。
《故事会》——该杂志的一期，内有儿童文学作家包蕾写的一篇《猪八戒吃西瓜》。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连环画。
《逼上梁山》——节选《水浒》改编的连环画。
《六出祁山》——《三国演义》节选简写本。
5本书换成7本书时小刘姐有没有自己添钱？这一点陈明礼当时忽略。只是清楚记得包括3本连环画在内，凡二年级学生陈明礼当时能遇到的生字生词，书里大都在括号内有拼音和词义解释。陈明礼后来写小说时也爱随手给军户寨的方言土语后加括号注释，可能跟那7本儿童读物给他的影响有关。
陈明礼更能刻骨铭记得的，是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连环画，那个戴太阳帽、披长头发、穿裙子和靴子的俄罗斯小姑娘冬妮娅，曾给8岁至20岁的陈明礼带来的梦幻和神往太多、太多了……1970年那个暑期，13岁的陈明礼看见孔茹雪头一天就在心里暗叹：她就是冬妮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