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瞄一眼正吃饭的儿子，笑一笑没接郑娴话茬。上初三的儿子陈晨本已放寒假，但学校又开始补课，且把星期天也临时取消。你怕一大早影响儿子情绪，就不敢“迎战”郑娴的公然“挑战”，可郑娴的“攻势”却更猛烈！她说昨天下午去参加儿子学校的家长会同时交补课费，出门前一再叮咛你，要你给那位每周六、周日来教儿子软件编程课的博士生打电话，告诉他陈晨寒假的电脑家教课只得暂停，因学校不准缺席、请假。她说她给那博士同学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打通，只好拜托你这“大作家”辛苦，别叫人家娃白跑一趟！你当时满口答应。可郑娴刚给儿子买早餐回来路上，却与那匆匆赶来的博士同学撞个正着……

你对你不可饶恕的“罪过”愧疚不已，你昨天一敲字就把那事忘了，你当然只能“低头认罪”！而你那活宝儿子抡起书包风风火火出门前，借换运动鞋的当儿见缝插针调侃你：

本人也要提醒宅男老陈同志，你想叫渭水不停骚动（他用你小说名打趣），就得先保证后院（他早学会这词了）平静！

15岁的儿子因手把手教你处理电子文档，也成你小说的半个读者。那坏东西对你幽默的“训导”逗得你心里一下子乐开花，那种滋味真美妙！你风风雨雨多年，直到37岁那年才有这活宝儿子，对其多少就有点“老来得子”般的溺宠。人说“慈母严父”，可你小时相反：你父亲是罕见的慈父，你母亲是少有的严母；你和郑娴冥冥中又无形传了这家风。其实你比你父亲更过之而无不及，如你对儿子直呼你名从来都乐儿默许，再如郑娴每参加家长会回来必训斥儿子，而你只要在家就替儿子辩白。你虽不愿参加那毫无实质内容的家长会，但你与儿子从小学到初中的许多老师都认真长谈过，你还把你写的那本《知识学习与神韵积淀》的小册子送给有些老师，你希望老师们别摧毁孩子独一无二的个性天性。你甚至和一个小学老师大吵过，且给报纸写文章曝光那教师殴打学生的恶劣行径，你呼吁教育必须以人为本！后来那教师和校长还亲自到你家登门道歉，而那篇文章却因校方要求没发出来，你事后摇头哀叹，郑娴怒斥你还想惹多少事？！郑娴对报社没发你那文章谢天谢地！

你像天下无数为人父母者一样，总会发现自己儿子独一无二之处。所以你每叹人为什么而活、你为什么而活时，儿子往往就成你活着最实在的理由。你记得张吉顺跟杨秀菊离婚时，杨秀菊坚决带走了他们的儿子，那事儿给张吉顺留下的心理创伤使他其后任何“辉煌成功”都无法补偿。石浪还没自杀前，你也多次叹他要像普通人一样适时结婚并有了孩子，无疑不会那样翻江倒海、大起大落；可石浪的自杀又正因他那时才发现自己的骨血……那令人毛骨悚然又欲哭无泪的一幕，你总是不忍回想！

可是，儿子如今就是你活着的全部理由吗？

你又摇头。

你知道动物也能为种的繁衍而舍生忘死呢！这显然不是人和马、和猪、和狗、和猴子、和蚂蚁的最大区别。

你依然感到空虚。

你对自己活着的理由还是不能诠释得首先让自己满意。

你也常叹：

你为什么不能像你们“野人”先祖那样简单，那样纯粹，那样把那动物本性疯狂释放、尽情满足后，就活得充实快乐而威风极致？！

那群“野人”与窑姐也能造出惊天地、憾鬼魂的“爱”的海啸……而你此生中与每个女人，总要把百分之九百九十九点九的时间先用来了解、沟通、磨合那虚无缥缈的性格、气质、灵魂等等？你与也算糟糠妻的郑娴柴米油盐这么多年了，人都夸她贤惠，夸她比你年轻得多且漂亮，人说你这辈子有福！可其实的和谐，又明明像政治家面对实际的妥协。你们甚至为凤凰卫视台上一期《有报天天读》的节目，为《南方周末》上一篇文章，都会反唇相讥，你随口感慨几句，她就挖苦：

你是胡锦涛还是温家宝？你算老几？年过半百的人了，还不知你是一只蚂蚁？！

你当然明白郑娴说得对，你的确比一只蚂蚁强不了多少！所以你就老怀念儿时像猪仔一样无忧无虑的美妙生活。那时过罢小年，你就兴奋得吃不下晚饭，你祖母取笑你闻到“年气”了，说你要给臊子面留肚子。然而你“闻”到的“年气”熬过漫长的冬夜后就荡然无存，你天亮一钻出被窝就成饿狼，你根本等不及你父亲从地里收工回来一起围着饭桌吃早饭；你把植济薰庸由弦慌挪几泶衽壑豢哿艘桓龌蛄礁觯偷磐劝汛篑擅蘅汔徉徉岽┥希侔押焐愦卓阊乙幌担凸饨叛咎驴弧ｄ阕婺父阕龅幕⑼访尬盐眩扌┖竺婊褂小盎⑽舶汀保憬派旖尬盐押笾恍枳ァ盎⑽舶汀币惶幔藕蟾簿桶卜沤砗鹾醯拿尬盐蚜耍豢伞岸鏊拦怼钡哪隳挠心欠菽托模磕闾咛ぷ琶尬盐阎北汲浚∪叛虾憧凶糯昵冶驳孟裾ǖ谎挠衩酌嫖盐淹罚垢芯醣热忍谔凇⑷砗鹾醯娜獍酉阋话俦叮∧隳盖桌侠魃浅饽悖�

不要学饿死鬼贱样！不要像谋食小人的胚子！

可你那时也会“倚小卖小”，也会撒泼发横；你偏不把“地主女人”那套“地主规矩”放眼里！

你说你就是饿死鬼，你就要狼吞虎咽！你就是谋食小人（这词你母亲早教会你了），你就要贱！

“谋食小人”的你就要把那带冰碴的窝窝头大口大口啃得咔嚓、咔嚓、咔嚓！

……

年过半百后你发自内心叹：你要再变成当年那“谋食小人”，再寻回那简单、那纯粹单一的快乐感该多好啊！

儿子陈晨跨出门跟你们拜拜过，又给你多赏了个飞吻，可那飞吻向你飞来时又只留食指指你鼻尖：

老陈同志啊，渭水要悠着点骚动，别走火入魔！

坏东西语气温柔，内容又是忠告。你就以标准的立正状给那飞吻式忠告或忠告式飞吻回敬一个相当规范的军礼：

知错必改，绝不再犯！请小陈同志放心去补课。

你屁颠屁颠追到门口目送儿子下楼，余气未消的郑娴过来啪一声拉上门！你刚给儿子作了“知错必改”的保证，就只对郑娴关门点头一笑。

郑娴在饭桌上给你正式颁布“条律”：

一、牙不疼了，不要再吃什么软蒸馍夹豆腐乳，那种不考虑营养成分的土老冒饮食习惯要改。

二、坚决不准一天抽四包烟！先减少到一天三包，十天后减少到一天两包，一个月后减少到一天一包。

三、每顿饭后三分钟内要刷牙，一天最少刷三次，不能起床时只刷一次。

四、午饭后午睡三十分钟。

五、晚饭后先散步一个小时，再在环城公园做体育器械健身一个小时。

六、晚上不准开电脑。

七、每晚十点准时就寝。

……

你对你根本做不到的条条禁令先含糊点头。

最后，郑娴才口气缓和下来，问：你到底要写到啥时候？

你吭吭哧哧说现在还说不定。

她语气立马又变了：你写完后还要成啥精？！（“成精”在此指“胡折腾”之意）

也……也说不定。

她怪笑：还准备到处演讲？！

你支支吾吾：有……有可能吧，也顺便签名售书，会有收入的。西方社会就一直有演讲这职业。

她脸上怪笑变成冷笑：你前世到底是啥鬼投了人胎？！

你笑说你也老这样问自己呢，所以才写，才回忆。你说你羡慕她活得纯粹，总有小而切实的目标，能年复一年为一个个小目标忙忙碌碌，努力，失望，再努力，再失望，直到欢天喜地后再开始一个新的希望……你羡慕她永远能喜怒哀乐得生机勃勃。可你现在要不写，就空虚烦躁得像烟瘾发作又没烟抽一样。你又说，这年头出门做事，若不自觉遵守各种潜规则简直寸步难行！不管白毛黑猫，人只看你能不能逮住老鼠。这种成王败寇的活法，你实在受不了，也实在适应不了了！

她说你早就被鬼缠住了！

你说确实是，缠你的鬼，就是簸箕地神话里的天鬼，是那个鬼早给你施了妖法。

她问你为啥不跟那个鬼过日子？

你说那个鬼又说，日子还得跟米面夫妻过。

她说我不是你妻子，咱俩2002年就办离婚手续了，我这8年是给你跟儿子当保姆。

你笑说债务总算了结，跟债务无关的其他麻烦也烟消云散，所以对她跟儿子的保护期现已结束，要不要要补个结婚证呢？

她说你还是跟那个鬼补结婚证吧！

你说人跟鬼没法过日子，比如儿子就不是你跟鬼生的，鬼没法给儿子母爱。

她说你活得自在啊，把柴米油盐的事推给她，自己昼夜爬在电脑上快活！

你说也不是啊！生活第一，码字第二；你专门挣钱那阵就一心钻研那个实用技术，你那时也没写过小说嘛。

她问你还完债就不给儿子再攒钱了？

你问供儿子上大学的钱总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