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过吴长水冒头了,”胡金轻蔑地一笑,“冒得真他妈难看。腊八那天,店里没有生意,我正在打盹,他来了,后面跟着三哥这个装逼犯。开始我挺紧张,能不紧张嘛,吴长水那么大的名声……我就让座。吴长水不坐,开口就问古大彬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他判了一年,还有半年多点儿吧。吴长水说,我知道这个店现在是你的,我也不想跟你争什么,但是在外面混,面子是首要的,你关门吧,这样大家都好看。我一想,你这个老家伙在跟我装逼吧?要是真想让我关门,你还用亲自出面吗?多少手段你可以使呀。我就断定这个老家伙有什么‘怕头’,不管那么多了,先吓唬他一家伙再说!我说,这个店有肖卫东的股份,关不关的我得去问他。你猜这个老小子说什么?他说,回去跟卫东说,给了这个面子,大家就是好兄弟。然后走了……操,笑死我了。三哥走出去,回来说,大金,长水哥从来就没给过谁面子,别那么犟。我没吭声,让店里的小伙计把他给‘撅’出去了。不过我没有小看吴长水,毕竟人家混了那么多年,实力还是有的。”
元庆说:“坚决不能关店!关了,咱们的面子就没了。”
胡金说:“还是关了吧,不过不是现在,是明年,我已经想好处理给谁了。”
元庆问:“处理给谁?”
胡金诡秘地一笑:“暂时先不告诉你,等小满出去,让他来跟你说。”
元庆笑道:“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老子不管了。但是,记住我这句话:不想当迷汉,就得扎起架子来。”
胡金一笑:“那是。其实迷汉不迷汉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你说人家那些老实上班的就是迷汉?仗着拳头硬,随便欺负人的就不是迷汉?在我胡二爷的眼里,没有什么迷汉不迷汉的,只有好人和坏人!我本来就是个坏人,我爷爷干过日本鬼子的维持会,我爹是个贼,所以,我注定就是一个坏人。我跟你和小满不一样,你们俩一开始的时候都是好人,起码有当好人的想法……”
“现在我们俩是正儿八经的坏人,”元庆摇了摇手,“其实你也曾经想当过好人,后来没坚持住。”
“我坚持个鸡巴!”一提鸡巴,胡金又蔫了,“当什么好人呢?”突然一哆嗦,“这个世界好人不长命,想要活,就得去做一个比坏人更坏的人!是社会逼我去做的,不做坏人就会被那些真正的坏人鸡奸!妈的,那些当官的就都是好人?操,披着好人衣裳罢了……”
“前言不搭后语。”元庆不想听他唠叨了,抓起胡金带来的包裹,“你回去吧,这些东西够我过年用了。”
“我铁定要做坏人了,”胡金闷哼一声,“嗯!我要做一个有品位的坏人,走着瞧吧。”
回到监室,元庆把包裹放下,找到小军说了胡金的情况,小军说:“朱大志真够下贱的,那么大年龄,去拜一个孩子。”
元庆说:“不那么做又有什么办法?顶着个劳改犯的帽子,那个单位稀得要他?还是得混江湖。”
小军哼了一声,转话说:“吴长水这是试探胡金的实力呢。他知道,刚混起来的小哥肯定有自己的把戏。”
元庆说:“吓回去了,估计暂时不敢‘抻动’,胡金也有数,不会主动去惹他。”
“他暂时可以忽略不计,”小军挑了挑眉毛,脸上的刀疤泛出紫色,“你知道大勇出去了吗?”
“大勇出去了?”元庆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刚听到的消息。二中队一个兄弟过来说,”小军皱紧了眉头,“他还真的玩了自残,但是玩得很俏,记了一功才走的。他们车间不是干翻砂吗?化开铁水往模子里倒……有个犯人打盹了,倒在铁水池子里,他上去把他捞出来了。操,糊弄谁呀?我还不知道他?肯定是这小子故意把人家弄进去的,然后……妈的,政府不是彪子,心里明白着呢。可是哪个政府愿意揭穿他?还要不要改造成绩了?所以,大家心知肚明……这小子混了个奋不顾身救同犯!一只手没了。住院,口口声声喊着要回去干活儿,天天拆‘瘸爪’上的纱布,骨髓感染了……”
“今天走的?”
“对,是被医院的车拉走的。”
“走就走吧,”元庆叹了一口气,“走得早,死得也早……大龙还在严管队?”
“回来了。要过年了,严管队清理门户。”
“你有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就想早点儿出去。”
闷坐了一阵,元庆怏怏地回了值班室,感觉心里空落落的,直想找个地方大喝一场。
孙奎进来了:“大龙知道你接见了,在下面喊,让你过去慰劳慰劳他。”
元庆从包裹里抽出一条烟,将包裹整个丢给了孙奎:“孙哥辛苦一趟,给他送过去。”
孙奎接过包裹,神秘兮兮地说:“世虎兄还在面壁,我下去他就看见了,不过我不怕,他现在是一块死肉。”
元庆的嗓子眼泛上一股恶心,推开他走了出去。
孙奎咳嗽一声,故意让世虎看见,大摇大摆地往三中队走:“大龙,龙哥——元庆给你送年货啦!”
元庆溜达到小马达组的门口,发现里面静悄悄的,心中疑惑,推开门踱了进去。一群人围成一个圈儿,钱广盘腿坐在铺上,一脸淫荡地发表演讲:“明白了?真正会玩儿的,先亲嘴,再嘬奶子,然后嘛……”伸出舌头,蛇吐信子一样忽闪,“还得舔!舔哪儿?想想去吧。”
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小子舔一下嘴唇,红着脸说:“那多不卫生呀?”
没想到,“不卫生”三个字顷刻之间风行劳改队,大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意思。比如,有人做了一件搬不上台面的事儿,必然有人说,操,真不卫生;有人长相难看,有人会说他长得不卫生;甚至有人想家,哭了,也会被人斥为不卫生。总之,整个劳改队没有一件卫生的事情。三个月后,元庆做了一件极不卫生的事儿:在厕所里洗着澡,突然冲出来,两腿中间晃荡着一大嘟噜货。
第十三章黎明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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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84年5月的一天上午。元庆在厕所里洗澡,孙奎过来说:“马队带着一个法院的人来了,好像提到你的名字。”
元庆没理他,继续洗自己的澡,心想,哪那么多好事儿?申诉材料刚递上去没有几天呢。
孙奎刚退出去,元庆就听见马队在走廊上喊:“元庆,过来接受法院调查!”
元庆的脑子一下子空了,“咣”的仰倒在地上,一个劲地哆嗦,不知道是冷还是激动的。
孙奎返回来拉他,元庆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撒腿冲出了厕所:“共产党万岁——”
马队拦住往值班室冲的元庆,让他回去穿衣服。
元庆回厕所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冷静了许多,腰板笔挺,嘴唇发紫,裤子开口在屁股上。
值班室里坐着一个满面笑容的中年人,元庆觉得他像弥勒佛,浑身金光四射。
中年人介绍自己是市中级法院的法官,因为元庆的案情口供与事实有出入,过来调查一下。元庆心想,有什么出入啊,那点事儿清清楚楚,这是找个理由想要给我改判呢。没等法官发问,元庆轻车熟路地将“案情”复述了一遍。法官做好记录,让元庆签字,最后说:“经过我们调查,这个案件有的地方适用法律不当,我们决定重新审理。”元庆问:“是不是要再回看守所或者禁闭室?”法官说:“那就不必了,你安心改造,我们会尽快将裁定结果发给你的。”“不用再审理了?”元庆感觉这也太简单了。法官说:“不用了,你慢慢等消息吧。”
法官走了,元庆似乎还没缓过劲来,问笑咪咪看着他的马队:“这是真的吗?”
马队说:“真的。市中院专门成立了一个纠错法庭,不少人已经得到公正处理了。”
马队走后,元庆还是不太相信,问孙奎:“真的有不少改判的吗?”
孙奎说:“难道你不知道?咱们中队就已经改判三个了,两个当场拜拜了。还记得老缺吗?他就改判走了。”
元庆恍惚记起来了,老缺走的那天还跟他打过招呼,感谢元庆在他串号的时候没有扣他的分。
抽了将近一盒烟,元庆才缓过劲来,跑到小军监室,一个劲地赞扬党的政策,就差高歌一曲《党啊,亲爱的妈妈》了。
月底,元庆的爸爸来接见元庆,第一句话就是:“你得好好谢谢人家胡金。”
元庆早就知道胡金帮他请了律师,还花了不少钱,点头:“我知道。胡金怎么没来?”
老爷子说:“他住院了,好像是腰……这事儿你知道的。唉,这个混球,早晚‘作’死。”
元庆笑道:“他现在不‘作’了。”
老爷子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点头:“嗯,胡金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
元庆说:“老爷子想通了呢,以前讨厌胡金,现在又说人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