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内的火里埋下了那块香饼，于是便有幽幽的香气滋生出来。

那是一种奇异的香。起头像是新下过雨的草地，而后渐渐浓烈，便像盛开的花田。再往后转淡了，像秋后落叶的树林。淡到极致，变成一种冷冽的香，就成了下雪的冬天……周而复始。一整片天地，都在这一块小小的香中。

不由自主地，我凑到那香炉旁，望着炉火出神。明月和如意也悄悄地靠过来，三个人围住香炉，却只是沉默不语。说不清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厌倦起这幅人肉皮囊──光秃秃的，发白的皮。我知道这在人类是美的，人类也都是这样。可这时，我却觉得说不出的异样。

我想念自己那身发红的毛。虽然是枯黄的，怎样舔也不会光亮。

我也想念那一身毛皮如雪的如意。滚在雪地上，只看见一双黛笔描过似的眼。夏天时嫌彼此太热了，冬天却是恰恰好，将四肢藏在身下，彼此挤得紧紧的。黎明入睡，不做噩梦，醒来便到黄昏。

我靠着如意，用脸颊去蹭他的颈窝，咬他的脖颈。他没有尾巴了，不然只消用那毛茸茸的尾梢往耳廓里扫一扫，我便会松口──我的耳朵极怕痒，他一向知道的。

明月始终在旁边看着。半晌，忽然幽幽地问，你们脱了人皮，原形又是怎样的？我知道如意是白的，幸儿你呢？

我如实告诉她我的样子，还有颈子上那一块秃。又反过来问她，她是怎样的？

明月说，我是一只杏黄色的兔子。其他倒也寻常，只是耳朵长得好，尖翘翘的。那时候好些公兔子喜欢我的耳朵，可它们我一个都不喜欢，嫌它们没有出息。我才修行几十年，便常跟其他兔子说，早晚得想个法子，齐心撵走那个拿我们当奴婢使唤的野猪精。可它们听了这话，反倒当我是叛徒似的，再不敢亲近。后来我趁着山猪精不留心，离了那柳树村，独个儿东西南北地乱走。你们知道么，我去过突厥。那里有望不到边的草原，数不清的骏马，还有千岁的鹰王。它长得那么凶，心肠却意外地好。我想随它学几样仙术法门，可惜它会那些却是鹰才能用，至少也得有一双翅膀。从那时我便觉着，生来注定了，兔仙比不过你们其他灵禽猛兽。

我想起她之前的言语，抢着问，难道你寻思起换副骨肉身子么？

明月点头，笑道，也是凑巧，遇着一位姑娘与神通灵物勾搭成奸，怀了身孕，自己还未知觉。我看上她肚子里凝着的灵气，便匆匆炼了离魂丹，硬是脱去原先的肉身，附到胎儿中去。你不知道那滋味，胎儿本就弱，那做母亲的又拼命折腾，我花老大心血护住了，她竟然又寻思起求死。害得我救了胎儿又救母亲，她非但不感激，还怨天怨地的。

我问她，那你原先的身子呢？

明月说，死了啰。没了魂灵，也就跟寻常兔子没两样，渐渐烂了吧。而今即便我想化成原形，也不能了。

如意伸手扳住她的脖子，拖过来仔细闻了闻，问道，那仙灵究竟是什么？我嗅不出动物的味道。

明月说，大概是什么山石、草木化成的精灵，我也不晓得。可也不知是我的关系，抑或是那仙灵，反正自从得了这身子，其他全不见长进，就只“气血”足了些，等闲绝难杀死的──后来遇上玻璃灯婆婆，她还以为我晓得转世之术呢，白欢喜一场。

如意说，仙灵各有所长，你这样胡乱依附，没弄个道行散尽，已经是福气了。

明月鼓起腮帮，说，我又没学过这些。我本来除了炼丹，其他什么都不会。

【关于兔仙】

我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说一说我听说的兔仙故事，虽然这是个又扯淡又平凡的故事……其实前面想舞mm说的那个比我这个有个性多了。

在我小时候，老家村子里有个寡妇，大概也就四十来岁年纪，丈夫去世之后没有再嫁，也没有孩子。那个时候村子里还有“女儿是赔钱货”这种想法，有人（这个人据说是这位寡妇的亲戚）生了女儿不想要，这位寡妇就将之过继过来。

除了抱养这一条之外，寡妇对那个小女孩也不是特别好，一般而已。也会为了一点小事连打带骂的。不过小女孩对那个寡妇倒一直非常孝顺，据说从极小的时候就很懂事，几乎从来不顶嘴，总是默默地任打任骂，而且很能干活。

等到小女孩13、4岁左右的时候，村子里忽然传出流言，说那寡妇想嫁人了。然后大家就开始私底下讨论她要是嫁人了，会有什么什么可能……

或许最初就没想到保密，整个村子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小女孩是抱养的（估计小女孩自己也清楚）。不少人都觉得她们母女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将来娘嫁了人，生个亲孩子，一定会看她不顺眼。甚至听说还有人把种种后妈与孩子之间的悲剧说给那个小女孩听，劝她千万替自己打算，阻止母亲再嫁（这做法本身好像有点囧，不过这些人的本意真是纯粹好心）。但小女孩完全不领情，只是淡淡地点头。后来劝得多了，小女孩便说了一番特别惊人的话，大意是说，即便那样她也认了，母亲养育有恩，怎么报答都是应该的。

村里人极其佩服。掉过头来去劝那个寡妇，说有这么孝顺的女儿，还不是亲生的，这太不容易了。无论如何要待她好，不然全村人都不会原谅……啰啰嗦嗦一大堆。

我听说这个事情是在回老家拜年的时候。当时我可能七八岁左右，吃晚饭中午打盹的时候，一位表叔跟我说故事，就说到这对寡妇母女。据他说，那个寡妇年轻的时候非常善良，村子里有人打了兔子准备吃，那个寡妇看着兔子眼睛好像泪汪汪似的，便觉得不忍心。想方设法把兔子救回来，好好地养了两天，又带到山上去放了。

当时大多数人觉得这寡妇此举属于败家，但表叔说，这寡妇做得其实很对——兔子是有灵的，它们也懂得知恩图报。并且表叔还说了一个古典故事来做旁证，大体内容是说书生无意间救了一只兔子，多年后书生仕途不顺，又养了一个败家儿子和一个不孝女儿，家里闹得一塌糊涂。这时当年的兔仙化作一位美少年上门来，拜书生做了义父，并替他整顿家风，重振门楣。由此可见，那寡妇现在得到如此孝顺的孩子，也必定是当年兔子的报答。因为兔仙化作义子义女来报恩是惯例么。

即便楼主我当年是个傻乎乎的小孩，但也感觉到这百分之百是扯淡……而且估计当时表情上就表现出不相信的意思了，惹得表叔连连跟我说“是真的，是真的”。最后我我被他真诚的态度搞得犯疑了，问他说，既然兔子会报恩，干嘛前些日子叔叔们还说要吃兔肉？留着等它报恩不好吗？

我印象里表叔当场就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