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还在说，她懂得还真多，上次与熹微讲书里的道理，也是说得他心服口服。前些日子弄了琴来，轻弹慢唱，连吴家娘子听了都说不错。真有趣，为什么她会这么多东西呢？
我转头看着如意。闹不明白它怎么会这样喜欢起秀儿来──它知道她什么呢？恰似那读书人与柳姑娘，不过见过两眼罢了。读书、弹琴、下棋，又算什么呢？偏偏狐仙就这么没出息。熹微还是个小婴儿时，那些狐狸便当他玩具似的宠着。后来熹微虽不再与狐狸那样亲，它们却还动不动便议论熹微又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文章，老师又怎样点评。纷纷说将来一定要让他当状元，哪怕用法术在背后小小地帮他一下呢。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一家养育过人类的孩子，若熹微真出息了，那可等于是开了先例。
而今秀儿来了，大约它们只当是另一个娃娃。且又这样好，于是越看越爱。
我忍不住冷笑。如意听见了，笑着问，怎么？
我说，你的毛卷了，我帮你舔舔。
我低下头，出其不意地在它尾巴上狠狠一咬，接着转身就走。剩下如意自己在那里疼得直跳脚，喊死叫活。
到天上开始下雪的时候，我已习惯了秀儿住在山庄里这件事。狐狸们早先还真有化了人去与秀儿下棋斗诗的，然而后来却去的越来越少──因为熹微总是粘着她。据那些爱听墙角的狐狸说，因为有几次秀儿只顾与狐仙博弈，将熹微冷落一旁，他心里就隐隐起了疙瘩。听秀儿的话，天天卖命读书不算，还要时不时地与她求教，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生怕她嫌弃自己。
这话传到后院去，大家都觉得好笑。那些狐狸化的人形多半都是些俊俏的少年男女，谎称是老爷朋友家的孩子，到此寄居。听到这话，索性大家都暂不脱这人骨，正经学着做起公子小姐来。三天两头找些稀奇理由去撩拨秀儿与熹微，闹得熹微或生气或沮丧，最后连相思病都害上了，半夜躲着偷偷落泪。到过了年，熹微行过冠礼，也就算是大人了。爹又问他喜欢哪一块地，要建座园子让他单独去住。秀儿照旧留在庄里，与那些化成人的狐狸们一起，等到孝满再谈其他。
熹微听到就急了，又不敢说，只能背后里唉声叹气。那两个负责照顾的仆妇与他亲近，私底下三番两次问他原因，熹微才说真话：我也隐约听说过成亲的话。姐姐最重礼道，父亲怎样安排，她当然无有不从的。但若她心里向着别人，又有什么意思？那些兄弟姐妹个个才华不俗，怎见得姐姐一定最重我？
这话又原样传到狐狸们耳朵里，笑得大家七仰八歪。笑完了，又觉得熹微可怜，于是相继去找爹说情。再加上那两个仆妇也从旁委婉地说了几次，爹便改了主意。先不提盖园子的事，只让那些化了人的狐狸逐一找借口拜别而去──到了野外，将人骨一脱，再变作狐狸样貌回来。
又过些日子，爹让他们正经定了亲，只是暂不可圆房。至于住处，仍然还是照旧相邻着，等今后再说。
这样一来，熹微愁容顿扫，每天兴兴冲冲地只是跟秀儿谈诗论画。反倒是秀儿，好像添了些心思。闷了几个月，才跟爹说，定亲成亲终究是人生大事，但愿能往济南去将双亲灵位正经请回来，才算礼全。
爹体谅她，索性让熹微陪着她往济南去一趟。
那是夏末的事了。自从秀儿来了之后，我再没有像现在这么耳目清明。在后院树下趴着乘凉，渐渐昏昏欲睡。
如意在我身边。我咬过它的地方早好了，根本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如意却还不算完，动辄拿这旧伤来说事。这一次它又想用这套来暗示我把阴凉让出来，我却是再懒得理它。闭着眼睛只享受那夏日午后的清风。
如意赌气起来，索性硬挤到我身边躺下。尽管换了夏毛，但两个狐狸挤在一起，却还是跟裹了层棉被差不多。不多一会我就热得受不了，看准位置，用后爪踢了它一下。如意没有防备，骨碌碌滚了两圈，一路掉进池塘里。
这下如意真火了，跳出来要跟我算账。追着我满园子上上下下跑了一趟，把毛都跑干了。最后累得气喘吁吁，一起回到那树荫处，却看到早有其他狐狸捷足先登，再挤不进去。
我估计如意要有话说，于是抢着恶人先告状，说，都怪你，追着我跑那么远。这下谁也别乘凉了。
如意道，你还真敢说。算了，我也不争这块阴凉。到熹微的院子里去看看，如果安静的话，那儿也是乘凉的好地方。
我跟着如意往熹微院子的方向去。走过一条回廊时，也不知哪里吹来一阵凉爽的风，似乎已有几分秋意。
我站住了，仰面去看风吹来的方向。有几只鸟儿乘风而来，一声声叫着，唱着旧岁从南方学来的歌。温柔委婉的曲调，述说着江南女子如水的情──讲的是人类的故事，人类却无法听懂。
忽地，另有一段歌声响起。也不知是哪棵树上歇脚的鸟儿，存心要别别苗头，唱起一曲战歌。北方持戈跨马的勇士，驰骋沙场，纵横捭阖，有的是一颗如铁的心。
两段歌声纠缠着，一个愈加雄壮，一个愈加柔媚。声声相叠，谁也胜不过谁。
那是发生在外面世界的故事。跟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灵狐庄里的日子从来平静，且不乏喜乐──将来秀儿与熹微成亲了，搬出去，我们便更没有其他事可操心。将来那些小狐狸长大，大概也有些婚娶生养的事可办……但都不过是些小事，是令人开心的。并不会像生离死别那样痛得彻骨。
所谓岁月静好，大概不外如是。
我已经满足。
八月十五前，秀儿与熹微都回来了。爹存心要在中秋节好好乐一乐，因此晚饭后便让秀儿和熹微各自去取乐。自己指挥着仆婢将十多坛酒，几十样菜及瓜果、甜品，流水一样送去后院。后园里早洒扫好了，又上了灯，一片辉煌。在院中间铺了一张大织锦毯，摆开二十来张小桌与绣垫。略远些的地方并排放着数张长桌配高些的凳子，供次等狐狸们享用。
菜品一桌桌地布置妥当后，爹嘱咐了仆妇一番，让他们自行去开酒宴，不必挂念这边，只尽兴就好。又各自发了些银钱，算是过节的赏赐。
院门一所，院里顿时热闹起来。管家的孙五爷头一个脱了衣服，向前一欠身，全身的血肉便都流下来，变成一只黑色的大狐狸。那副完整的人骨搁在地上，它也顾不上管，只奔着酒席去。
爹因为香儿的事，起先不愿还成原形。但耐不住我纠缠再三，终究还是变成早先那火红的狐狸样子，用脖颈和尾巴与我蹭了蹭──我还是喜欢爹这幅样子。嗅得到那熟悉的狐狸味道，令我想起小时候。
爹在最上首坐了。黄老爷坐在第二位，以下依次坐着各户的家长。其他晚一辈的狐狸则坐长桌。待爹带头祝过酒后，大家便开始随意吃喝。我与如意并肩坐在长桌一端，一边是黄老爷的几个儿媳妇，一边是吴家娘子与许二娘。起先还客气，大家相互敬酒让菜，或祝福来年顺遂，或夸赞对方这一年来的得意事，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倒是其乐融融。
几轮酒过去，这慢慢章法便守不住了。那些孙子辈的小狐狸捣蛋，在另一桌上打了起来，十四娘子怕女儿受欺负，赶着叫雪儿过来跟自己坐。许二娘拉着吴家娘子问它是在哪儿学的琴？又说自己当年曾在江南做名妓，只缺个好琴师。什么时候各自化了美人，倒可以一起往烟花繁华处去走走。吴家娘子哪里听过这些，窘迫得直笑。如意又被那些年轻的公狐狸叫去了，在那里斗行酒令。喝到高兴处，有些狐狸索性借酒装起疯来，或说笑话，或说轶闻，尽是那些粗鄙可笑的人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