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周远还是发现了几段特别有意思的文字。一段是关于人的记忆,人格,知识,经历和善恶、道德之间的系统论述。周远昨晚不小心在张塞面前说漏嘴的话,就是从这里看来的。可惜的是,这段文字似乎并没有写完,但在时间上又排在最后,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信件了。
另一段是关于武学的描述。里面非常有意思地提到内力其实有两种来源,一种是源自阴阳差,根据《武林史》,这就是黄裳内力,另一种则源于所谓的“引势力”,而这种“引势力”是一种叫做“相对武学”的基础。
周远对“引势力”的概念一下子就着了迷,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些信件里虽然反复提及对“引势力”的思考,但是对这个概念本身却没有详细解释,似乎是在之前更早的、没有写在这套衣服上的信件里就已经系统论述过了……
尽管这些神秘的文字无头无尾,支离破碎,但却成功地帮助周远度过了一长段压抑空白的时光。他是一个脑子里必须要有一些复杂的东西思考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人。像柴大娘那样日复一日地挑水,洗衣服,买菜,做饭,缝补然后睡觉的日子他无法过,如果没有《武林史》和这些信件,他或许早就已经发疯了。
周远把裤子重新翻回来,然后换到自己的身上,同时也把那件黑边白底的短衫套上。这套衣裤并不见得特别好看,但周远觉得这绝对是这间屋子里最穿得出去的一套服装了。
所以他决定穿着这套衣服去见季菲。那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周远不禁回想起昨晚和她一起乘马车回来时的情景。
周远穿好了衣服,把床头下张塞藏着的两吊钱放进了衣兜里,然后走出门去。
他不确定张塞是不是叮嘱过柴大娘不要让他这个“表弟”外出,所以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确认她没有在院子里。然后他将院门小小地开了一条缝,闪身到了外面。
周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说不上是被囚禁起来,张塞并不是他的敌人,甚至在很多时候流露出对他真挚的关心,但是周远还是感到一股获得自由的兴奋。
他一个人站在门前的小巷中,心里并没有太大的忐忑和恐惧。整条巷子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远处传来一些杂乱的磨刀,做鞋底,卖炊饼等做工或吆喝的声音。
周远向右边走到巷口,转过弯去,一个修长苗条的少女正立在一棵槐树的下面。
“你来了。”季菲忙向他招手,“走,我叫了马车,等在前面。”
季菲今天穿着淡粉色的裙装,和昨晚相比,多了几分学生的青涩。
两人坐上马车,一路朝着姑苏城的方向驶去。
“被张塞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气疯的。”周远的语气里有一种的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和调皮。
“你放心吧,他现在一定正忙着在写后续报道哪。”季菲扬了扬手中的一张《武林传奇》。
“对了,昨晚另外那两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周远问道。
“他们都是我在燕子坞读书时的同学。穿白衣服的那个叫周云松,使暗器的是毛俊峰。”
“啊,原来你们都是燕子坞的毕业生……怪不得武功这么好。”周远说。从黄毓教授的《武林史》里,他知道燕子坞是一所有着千年传统的伟大武校。
“那他们两个……也认识我吗?”周远问。
周远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出乎意料,季菲今天来之前也已经想到周远一定会企图从她那里了解自己的过去,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真的面对周远的提问时,她还是感到一阵紧张。
她是知道过去的周远的,那个表面看上去沉静内向,但实际上却极聪明敏锐的周远。如果真的让他随心所欲地提问,并且有问必答的话,那么大概马车没有开到姑苏城东门之前他就会把所有的事实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我答应今天见你,其实只是昨晚一时冲动……”季菲说,“可不是准备了要来回答你这些问题的。我其实连周大哥和俊峰都没有告诉,因为如果他们知道我来见你,也一定会怪我的。不过……我希望你知道,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还有……我们都觉得,你和张塞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过日子,是最好的安排……”
周远听完季菲的话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过头去。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应该不光是有点失落,可能还有几分懊恼吧。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个了解自己过去的人,可她却很可恶地跟张塞保持着同一个口径。
季菲有些担忧地看着周远,不敢再说话。当马车驶到东城门口,开始排队等待检查的时候,周远才说道,“那能不能就回答一个问题,我求你了。”
“你先说出来听听吧。”季菲小心翼翼地说。
“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周远问,“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好?”
季菲低下了头。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回答,那我给你几个选项总可以了吧。”周远略微有些急切起来,“第一,过去的事情太痛苦,太悲惨,你们想让我忘记掉算了。第二,出于某种原因,如果我记起过去的事,会让我处于危险之中。第三,出于某种原因,如果我记起过去的事,会让你们或者别的人处于危险之中……究竟是哪一样?我想了很久,觉得只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了。”
周远说完带着期待和祈求,用一种忍耐了很久,已经无法再被辜负的眼神紧紧盯着季菲。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季菲充满了抱歉地说,“有些事情……不是像做选择题那么简单的。”
季菲或许没有说谎,半年前在周远身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绝非一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但是在周远看来,这仍旧是一个和张塞“表哥表弟”的故事一样敷衍的答案。他有些赌气似地扭过头去,愣愣地去看车窗外排着长长的马车和人的队伍。
“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一阵沉默之后身后响起季菲的声音。
周远转回头来。
“昨天晚上送你回去的时候,你说,你似乎依稀记得你来姑苏城,是要做一件什么事……我后来一直在想,究竟是怎么样的事呢?”
“我也一直在问我自己这个问题呢!”周远满脸无奈地说道,“自我苏醒以后,每天都会做很一连串很奇怪的梦,可醒来时,却总是忘了梦的内容,只剩一种模糊的印象……”
“那能不能说说那种印象,”季菲追问道,“比如说,是来做一件愉快、欢喜的事情,还是一件不好的、可怕的的事情?”
你究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还是站在他们那一边。这其实是季菲真正想问的问题。
周远愣了一愣,这倒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每天早晨他从床上坐起来,总是努力去回想梦的细节,却从来没有认真思索过梦的感情色彩。
他低下头想了想,说道,“你这么一提醒,我想起来,这梦还真的好像是……很沉重……很黑暗……”
“啊!”季菲忍不住轻叫了一声,“你是说,你要来姑苏城做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嗯,也不是这样。”周远说,“更像是,姑苏城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情……很不好的事……可是却想不明白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事……”
周远说着说着声音里开始流露出痛苦,他弯下腰,把两只手伸到头发里使劲揉搓起来,面颊上开始冒出一粒粒细细的汗珠。
“算了算了,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季菲赶忙说道。
周远狠命地又搓了几下额头,才重新直起身体。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说道,“你答应今天见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季菲脸一红,说道,“才不是,明明是你说想再见到我的!我今天正好休息,便想可以陪你在姑苏城里逛逛,张塞老把你闷在家里,不太好。”
季菲说到这里有些局促地转开头去。
两人又等了很久,马车才通过了检查,进入了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