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忘了我可是娱乐小报的采记啊。”张塞得意地说,“去年八月之后姑苏城里许多富豪因为恐慌都搬到了城外,黄宗耀也带着妻妾搬到了微澜山庄,还在这里举办了一个中秋赏月的大宴会。之后每个月的望日,如果天气晴朗,他都会在这里宴请宾朋,赏听戏文。今天应该是开春的第一场呢。”
这时候庭院中间的戏文已经唱完了一段,红墙碧瓦的大宅子的侧门突然间打开,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穿着华丽红裙的女子沿着石板路缓缓地走上岛来。花园中的人一下子都停止了交谈,把目光都移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上。
周远也立即被那女子吸引住,只见她身段窈窕,走起路来花摆枝摇,有一种特别妙曼的风情,只可惜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楚她的容貌。周远苏醒过来后唯一真实见过的女人就是隔壁那个膀大腰圆的房东柴大娘,此时突然看到装扮和姿态都如此精致的女子,心竟忍不住怦怦跳动起来。
他刚想去和张塞说话,却看到张塞正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敢相信的事物。
“我的天,你今天真是走了大运了。”张塞努力压抑着激动,但声音里仍带着颤抖,“她……她是丁香月!”
“真的吗?”周远每天看一期《武林传奇》,当然知道如今观前街上人气最旺的丁香月,也见过她的画像,只是隔着这么远,他还真不能肯定。不过张塞是吃这碗饭的,应该绝不会认错。
“没想到黄老板今天居然请了她来献唱,翠玲珑最差的位置都要五两银子,还不一定买得到票。我们今天真是来值了。”张塞忍不住兴奋地拍了一下周远的肩膀。
丁香月缓步走到花园中间的台子上,盈盈朝着呈扇形围坐着的主人客人们施了一礼,跟随她而来的一群拿着箫笛琴鼓的乐师也跟着行礼,然后到她身后坐下。不一会儿,丝弦之声响起,丁香月开口轻轻唱到:
假若时光让我们重逢,
我决不会再松开你的手。
在记忆和冥想的忘川里,
轮回是尘缘的尽头。
这城市锦衣华服,玉宇琼楼,
而冷漠的街道,
已失落了春的清柔。
玉簟红藕,新橙纤手,
因醉在梦里,
贪恋虚无的邂逅。
杏花如雪,枫露如昨,
而相思不问因果,
浮殇已经错过,
是否你仍执信佛说的姻缘,
抑或在找寻空幻的寄托。
霞断孤鹜,路绕重山,
只为已经忘记的承诺,
而你朝生暮死的心魔,
已度化为执着。
……
丁香月的声音轻柔婉转,如诉如怨,一曲唱毕,整个山谷都寂静无声。
过了许久,花园里才响起了一阵拍手叫好之声。
“哦,真是好听啊。”周远像浑身散了架一样向后仰躺到大石头上,愣愣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
“这是‘新梁祝’里的一个唱段,据说是丁香月自己写的词,”张塞在旁边说,“这种散句现在特别流行,《晓生评论》把这称为‘新宋风尚’。”
“新宋风尚?”
“对,因为很多直接从宋代的诗词作品中寻找灵感,但是又摆脱了诗和长短句在样式韵律上的束缚,能够表达更世俗更丰富的情感和意象……”
“我喜欢这种散句……假若时光让我们重逢,我决不再松开你的手……”周远喃喃地念道。他虽是第一回听到这词语,却不知道为何觉得特别合自己的心境。
这时候下面花园里又响起乐声,丁香月开始唱起第二首曲子。
周远没有再坐起来,而是就这样躺在大石头上倾听着丁香月的歌声。一阵略带着清凉的夜风吹过,周远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张塞转过头看着周远很享受的样子,心中涌出一股暖意,不觉笑了。
虽然这样带周远出来颇有些冒险,但是看到他如此舒心,张塞便觉得是做了正确的决定。
环境和气氛常能影响人的心境,张塞坐在这片优美的山谷中,沐浴着初春的和风,听着悠扬的乐曲,心中竟难得地生出了乐观的情绪。
一切也许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也许他的担心都是多余,也许正如毛俊峰所说,周远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回复成了那个聪明善良,充满了书呆子气的少年。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黄毓教授临终的嘱托放到一边……
再过些日子,便可以帮周远在“官郎浦”附近找份简单的工作了。稳定下来以后,就可以替他物色一个贤惠勤劳的女子做媳妇。如果上天护佑,他就能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平平安安、简简单单地度过一生。
这样他们就还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就像在燕子坞的那些岁月一样。一起肆无忌惮地嬉闹,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然后一起成长为男人,支撑起家庭,再然后一起看着他们各自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长大成人……
“我……好像想起来什么了。”周远这时迷蒙地转过头来说道。
“你想起什么了?”张塞被他这么一问顿时从刚才的思绪中脱离出来,心情又重新变得紧张。
“是我小时候的事。很模糊,好像有人带我坐船去看戏……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我想她是我的母亲……那是很宽阔的江面,有好几百只船,围着一个戏台……”
“看的是什么戏?”张塞的声音变得更加不安。
“记不得了。”周远仍紧闭着眼睛,像是在努力地回忆,“只记得那种感觉。”
张塞曾经听周远讲过这段往事,那是在痛苦的丹田通径测试以后母亲带着他去绍兴梅家镇看清明节社戏。那大约是周远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时最美好的记忆之一了。
一个失忆的人如果慢慢开始恢复记忆的话,往往是从最深刻的执念开始。这是章大可的原话。
“如果你知道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周远这时突然提高了声音,音调也变得有些异样。
“告诉你……什么?”
“我的母亲……她到底是谁?她现在在哪里?”周远闭着的眼睛里突然慢慢地流下两行眼泪来,“她并没有死对不对?我能感觉得到她还活着……我好想能见到她……”
张塞下意识地仍想重复他编出来的那个故事,但是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
“我……真的不知道。”张塞难过地摇头。
周远睁开眼睛坐起来,望着张塞。这一回,他或许真的没有对自己撒谎……
丁香月又唱了三首曲子后就过了子时,霜露渐浓,花园里的聚会便散场了。
客人们起身告辞,在家丁的陪同下沿着长长的石板路离开了这个山谷中的小湖,穿过有着数不尽的回廊的大府宅,然后从豪华气派的大门口坐上马车,返回他们各自的府邸。
那位穿着蓝色“乔家宅”对襟长衫的黄老板把客人们送到石板路口以后就折回了花园。
“我们走吧。”张塞这时候拍了拍周远说,“好戏已经散场啦。”
“不用这么着急吧。”周远仍怔怔地坐在石头上,沉浸在丁香月的歌声里,“这里风景这么好,再呆一会儿吧。”
“不行!”张塞立即说,“我们说好的,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否则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周远一脸不高兴地站起来,磨磨蹭蹭地沿着山坡往上爬,一边仍是留恋地朝下面的花园中张望。
“咦,为什么丁香月还没有走啊?黄老板也没有走。”周远突然停下来说道,“会不会她还要给黄老板单独表演几首曲子呢?”
“快走,别看啦。”张塞突然提高了声音,有些急切地说道,好像他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一样。
“等一等嘛,说不定还有节目哪。”周远仍是固执地留在原地。
张塞几步冲回来就要去拉周远。
这时候,只见花园里丁香月缓缓地走到黄老板的面前,解开腰上的束带,一袭红裙突然之间滑落到地上,裸露出她雪白的肌肤。
“啊……”周远呆立在那里,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这是怎么……”
“叫你快些走的。”张塞没好气地说,他一把拉住周远,带着他往坡顶的山壁走去。
“等一下!”周远突然猛一下子挣脱张塞,像是着了魔似的回头去向那花园里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