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时间已到,张塞不知道是应该等在原地,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他刚从左边探出头想看个究竟,却感到骡车微微一震。他转回头,一个裹着麻布长袍,戴着大圆斗笠的瘦长之人灵巧地从右边滑进车里,打开后面的行李厢盖板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这人合上盖板之前急促地对张塞说道,“快赶车,往南出盘门!”
张塞在恍惚中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他虽然没有看清来人的面目却认出了声音,于是挥手朝骡背上甩了一鞭。骡车启动,橐橐地沿着三元坊朝南驶去。过不多久便有十四、五匹快马追了上来,夹着路上每一辆车子盘查询问。
很快他们就来到张塞旁边,两个表情严肃的官差一左一右撩开骡车的篷帘,朝里扫了一眼,然后大声说道,“证件!”
张塞从腰间摸出采记的身份牌。
官差看了一眼又问道,“你看到一个穿黑袍子的男人跑过去了吗?”
张塞小时候最怕的人就是官差,每当门前有官差走过时,他都会蹬着小腿躲进房间里。如果是半年前被这样逼问一句的话,张塞恐怕早就紧张得露馅了,但是经历了鬼蒿林里的那一系列生死一瞬间的事件以后,他已经成熟了太多。
“没有。”张塞平静地摇摇头。
其中一个官差立刻放下帘子准备去查下一辆车,但是另一个却有些狐疑地看着张塞。
“就你一个人吗?”他看着过于宽敞的两座车厢,眼光又顺着扫到后面的行李柜上。
“就我一个。”张塞只感到心脏开始怦怦跳动起来,“对了,我刚才倒是看到一个戴斗笠的男人……往那边鬼鬼祟祟跑了。”
张塞胡乱往左后方一指。
“的确戴着斗笠!”另一个官差马上说道。两人立刻朝周围的同事呼喝了几句口令,拨马顺着张塞所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张塞等他们走远,狠狠朝那头看上去年岁已经不小的牲口背上抽了两鞭,骡子卖力地蹬着四蹄,可是因为车上多了个人,速度并没怎么加快。好在没有更多的巡捕追来,待他来到南边的陆城门“盘门”时,两扇大门依然敞开着。
和平时一样,盘门的四条通道有三条用来进城,只有一条用来出城。但是出城的道路通行得很快,而进城的那三条道却都排着有半里长的队伍。每一个行人每一辆马车都要接受非常仔细的检查。
姑苏城现在常说的一个笑话是,运一袋面粉进城比偷运皇上的玉玺还要难。
为了防止空气传播的大规模伤害性毒药入城,守城的军士对密封起来的粉状物检查得格外仔细。据说药督府还专门拨给姑苏城二十几条受过特训的狗,配置在水、陆八个城门口,用来闻嗅可疑的毒药成分。
张塞知道军士的注意力不在出城人的身上,他尽量镇定地赶着骡车,缓缓地从出城通道出了内城。但一过外城河桥,他就立即朝西拐上了一条小路,加快了速度。张塞虽然只在姑苏城常住了半年,但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不断要去城内外各处采访,所以对这座城市的街道已经颇为熟悉。
城外的道路远没有城内的平坦,骡车猛地颠簸了一下。行李厢里发出一声轻叫,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色衣裤的修长女生打开盖板钻出来。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朝耳后捋一下头发,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张塞身旁。
“刚才是怎么回事?”张塞板着脸朝着身后一指。
“哦,没什么。”
“没什么?那些巡捕是在追你吗?”
“好像是的吧。”女生像是在承认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个女生就是和张塞约了见面的人,名叫谢雪莹,毕业于五岳恒山剑校,现在是《江湖周刊》的采记。她比张塞小两岁,但已经工作了一年多。据她自己说,她是三大传媒停止招聘前录用的最后一个新人。
“所以你才叫我租一辆带行李厢的马车?你一开始就都计划好了?”张塞瞪视着她问。
谢雪莹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她鹅蛋脸形,小巧的鼻翼和嘴巴,两只眼睛幽深明澈,闪耀着机灵干练的神采。
“刚才如果那两个官差要打开行李厢检查怎么办?”张塞提高了声音说道,他被谢雪莹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了,“他们会立刻把我们两个人按到地上铐起来,脖子上戴上木枷,然后押到巡捕总部去!”
张塞挥动着他拿着鞭子的手,来加强他严肃的语气,“当然你愿意被抓去坐牢是你的事情,我不反对,可是请你不要牵连到我,行不行?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只是一个娱乐小报的采记,一个安于现状的小市民,我不想丢掉现在的工作,更不想去坐牢。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这么不计后果!”
可是谢雪莹像是根本没有在听张塞长篇大论的抱怨。
“在那边停一下。”她说。
张塞显然不是第一次被谢雪莹这样忽略和无视,他憋着一腔的怒气,但还是将车子停了下来。
谢雪莹从行李厢里拿出麻布长袍和斗笠,扔到街角的一堆垃圾下面。
“我做了计划的,我都让你准备马车了,怎么还能说是‘不计后果’呢?”车子重新启动以后她说道,“对了,我要你准备的可是马车!”
她在“马”字上加了重音,“而不是这个!”她指着前面那头老迈的骡子。
“你偷跑进安护镖局里面了是不是?”张塞不理睬她,冷冷地问道。
马车要三十两银子的押金,张塞哪里有那么多钱。但是他并不打算解释,谢雪莹总是善于将话题转移到细枝末节上来回避事情的重点。
谢雪莹歪了歪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谢雪莹一直在不懈地追查“安护镖局”,这一点张塞是知道的。他劝过谢雪莹不要去碰这件事,但是她从来都没有理会。
去年八月初的时候,谢雪莹没有轮到去燕子坞采访峨嵋的交流活动。这样的好事在几个比她年资高许多的采记之间已经争得不可开交了。事件发生后,那些去现场的资深采记们全都中了毒,几个月都下不了床,剩下的人都忙得像没头的苍蝇。千头万绪,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大部分人只想到去采访燕子坞的学生,挖掘事件的细节。这让谢雪莹觉得很奇怪,这样的事难道不应该留给二三流的报纸去做吗?像《江湖周刊》这样以深度报道为传统的杂志应该要高屋建瓴地把握整个事件的大脉络。在她看来,这条脉络的中枢毫无疑问应该是“安护镖局”。
他们是如何取得护送峨嵋的安保合约,又是如何搞到空气传播毒药的?他们背后的主使是谁,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谢雪莹于是着手开始调查“安护镖局”,但是很快就遇到了许多困难。
“安护镖局”在姑苏城的东南分局被巡捕总部列为禁区,禁止任何人采访。姑苏城、苏浙省、江武府和典律部除了宣布正在进行联合调查以外也不发布任何有实质内容的信息。就连报社一向敢说敢做的总编对这件事也噤若寒蝉,说是江武府为了不打草惊蛇要求各报社不要报道这个题目。所有和“安护镖局”有关的文章都停发,未来的采写计划也全都被搁置了起来。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六个月,“安护镖局”旧址门上的封条积起了越来越多的灰尘,而江武府不仅再也没有公布新的调查进展,反而颁布了一道正式的禁令,禁止江湖人士以任何形式私下调查“安护镖局”事件。
当然对于谢雪莹来说,这样的禁令就是用来置若罔闻的。
她决定潜入“安护镖局”进行一次实地调查。她弄来了安护镖局内部的地图,花了几天时间调查各处守卫的情况,最终做出了白天的守卫要远远松懈于晚间的结论。她敲定了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唯一缺少的,就是最后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来协助她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