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角色,鞠子洲已经给出来了。
赵高不知所措。
鞠子洲的酒喝完了,赵高殷勤倒了一杯。
嬴政的酒喝完了,他就又颤颤巍巍倒了一杯。
嬴政的长久教导,赵高的智慧,已经足够听懂这些言辞。
正因为听懂,他才怕得发抖。
这都是什么啊?
“我不喜欢你的思路。”嬴政摇摇头,轻易否掉这个思路。
他一直以来想要从鞠子洲身上获取到的,就是这种东西。
这种以后会面对什么,又该怎么走的思路。
这是一条确实可行的,国家的发展路线。
一个国家要面对种种事情,要均衡各方利益,要建立稳固的统治,必须要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矛盾。
君臣的矛盾,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矛盾,统治者内部的矛盾,被统治者内部的矛盾。
没有一条确实可行的路线,国家就会从内部分裂。
再强大的国家,一旦内部的矛盾处理不好,也会转眼之间倾覆。
没有新的理论和可行的路线,国家会死。
嬴政很早之前考虑过这些,也知道了鞠子洲是有着确实可行的路线的。
只是,他现在,不想要了!
后人总览历史变迁,为前人量身打造的路线当然会是好的。
但他不想要了。
没有什么道理,不想,就是不想。
你的路,再好,再平稳,再光明,可我就是,不想走!
嬴政自己打造出了一个新的敌人。
一个同样能够把七国之人,变成一国之人的敌人。
他自己也是这个敌人的一部分。
鞠子洲想说点什么。
可终究,说不出口来。
“师兄曾教授过我,世道和历史的变迁,分化为五种阶段,对吗?”
原始公社,奴隶,封建,资本,社会。
钢铁之人的历史五段论。
鞠子洲犹豫,点头。
“初初听时,我觉得它很对,但后来仔细想一想,其实这玩意儿很僵化。”
“划分这一切的根据是人们用什么获取食物,获取食物的生产资料的归属。”
“但这五段里面,只有三种归属变化。”
“各个阶段里面,都会带有强烈的,上一个阶段里面的特征,这是理所应当的。”
因为世界是继承和发展的。
“但有很重要的一点——人。”嬴政笑着看鞠子洲:“历史也好,生产也好,包括世道变迁,其实真正的,应该对应的主体,一直都只是人而已。”
他们所学习的这一份理论的主体,是人。
这是鞠子洲未曾与嬴政说过的。
也是荀况苦思冥想所无法想通的。
因为主体是人,所以理论的起点和最终的落点,都是人。
价值是基于人的劳动所产生的,生产力是人的劳动与作为他(她)劳动对象的生产工具和作用对象的生产资料相结合的产物。
理论里的理性,是人的感性为了更加便捷和正确而抽离出来的,根植于感性的东西。
它是要回归感性,并且为作为感性的主体的人而服务的。
从一开始,这份高妙而超绝的理论,都没有把人作为冰冷的素材。
它是明明白白,起于人,落于人,最终要服务于人的。
鞠子洲在他的计划的最开始,隐去了相关的部分阐述,淡化了贯穿于这份理论的这一特征。
也因此,他才敢在见识到嬴政的个人智能和天赋之后,仍旧把嬴政受到自己的掌控作为完成自己计划的一大基础。
二千年前的人,并不是就比二千年后的人愚蠢,鞠子洲尽管有着作为后世人的骄傲,却也从未敢于轻看这些人。
他只是觉得天才是有限度的。
可是人怎么可能会完全受物质条件掌控?
在大部分时间里,人的确是要受物质条件束缚的。
这也是奴隶社会统治、封建王朝统治、资本帝国统治的根基。
但很可惜,无论哪一个时代里,都会有一部分完善了的人。
他们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不缺乏物质的。
因此可以一定程度地摆脱物质的控制和束缚。
奴隶社会里的奴隶主与封建王朝里的封建官僚、跟资本帝国里的资本所有者,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并不为自身生存而付诸劳动、不受生存条件和物质条件限制,能够充分享有世界上的物质的。
也因此,他们可以充分而自由地追求他们作为“人”的权力。
“以前宗周时代里,有个被儒生们骂了很久的人物,叫做盗跖。”嬴政晃着酒爵,悠悠开口。
“按照我们的划分,他应该算是一个奴隶主,是一个贵族。”
“但是这个贵族很奇怪。”嬴政想了想,看向一直没有作声的史官。
老头咧嘴笑了笑。
灯光下,他的上门牙已经掉了一个,笑起来有些滑稽。
“史官告我说,这个贵族,为了奴隶而选择造反。”嬴政笑笑:“在宗周八百年中,这样的人,不多,但也有十几个。”
“与之对应的,是孔丘。”
“这种典型的,家道已经破败的,有上级贵族血统,却又落魄到已经快要跌出贵族范畴的士。”
“这种人,拼了命要与他自己所处的阶层划清界限。”
“他甚至他那个时代里的任何贵族都要遵守贵族的规矩。”
“比任何人都复古,比任何人都崇拜宗周,拼了命要往贵族行列里钻。”
“这样的人更多,比比皆是。”
“还有就是,老聃、墨翟、杨朱、尸佼……”
这些人,在实际的社会活动中,早就已经背叛了自己原本所属的阶级。
“所以师兄,其实阶级也没有那么不可背叛嘛!”嬴政笑了笑:“只要人愿意!”
只要愿意,世上绝没有可以束缚作为主体的“人”的铁则。
行为上可能屈服于物质,但思想上要挣脱出去,太容易了!
“很难的呀。”鞠子洲叹息:“千难万难,叫人愿意最难。”
“如果没有你!”嬴政有些恍惚了。
如果没有你。
没有你这个外来的变数。
“没有你的话,我们大约是要按照原本的历史走的。”嬴政一瞬之间便坚定了心神:“但是你这个外来的变数已经出现了。”
“我们受了变数的影响,便不再能够接受原来的结果了呀!”
嬴政不能,秦人更不能!
“你们的五段论,是结合了我们的现实经历而简单提炼的。”
“但是我们现在改变了!”嬴政笑笑:“师兄,你们的历史也会改变,相应的,你们所能够观测到的一切历史,所应该总结出来的一切的规律,也都要随着我们的现实的改变而改变!”
鞠子洲不言。
“大部分时间里,世界一步一步向前。”
“但现在,我们,作为我们这个世界的主体的我们已经改变了!”
“世界是不是也应该改变呢?”嬴政目光炯炯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避而不答。
“走太快要跌跤的。”
嬴政大笑。
笑声里有着难以言喻的豪情壮志。
雄关漫道?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