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将头上的发髻打开。
他本来就没有穿着什么华丽的冕服,自然也就没有戴着高冠。
戴着高冠、穿着冕服,做什么都是不方便的。
也没有多少傻逼喜欢整天穿戴那么多东西。
很重的,很累的!
那些东西大约是要炫富吧,别人连完整的遮蔽身体的衣服都没有时候,你却穿了袖口都能够拖地数尺的肥大衣服,足以证明你比别人更富裕,也足以彰显自己不用参与到任何实际工作里面去的状态。
就那样,也是无聊得紧。
取我羔羊,奉养我爹娘。
披了发,阳光就不那么能够刺到眼了。
想了一会儿,嬴政又将脚上的鞋子、足衣踢掉。
赤脚踩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
有一次他这样看过月亮之后,就很喜欢这种实实在在踩到地面的感觉了。
披发跣足站在这庄重而严肃的地方,嬴政没有什么不自在。
天罚无量,诛虎除狼。
面对过很多事情。
学习过最精妙的义理。
管理了一整个国家。
他诛杀过许许多多的人。
大部分是挡了路的人。
粗粗算来,该有几万人了。
大约比一场大的战役里战死的人要多吧。
从智谋上看,从理性角度出发。
从矛盾的发展层面入手。
嬴政都有经验,也都可以做到。
诛虎除狼,取我肝肠。
这次的事情,如果按照一贯的秉性,按照自己的理智程度,按照“秦王嬴政”做事的经验看,是完全没必要的。
收拢民心,嬴政其实有更好的办法。
只是不开心!
只是不愿意!
只是。
我不愿意!
理性一点很好。
冷静一点很好。
像以前那样,更好。
取我肝肠,充填我腹膛。
但我忽然不愿意了!
嬴政,不愿意那样做了!
嬴政用头发遮了大半的视野,看向没太多温度的太阳。
感受着脚下的冰凉而真切的触感。
以前孜孜以求的那个目标。
在过去的某一刻里,似乎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感觉其实没有什么必要,也没什么意义!
无聊!
无聊!
无聊!
过去的自己,所追求的,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嬴政笑了笑。
他很少这样笑。
也几乎没有曾笑过这样开心。
因为他是理智的,是理性的。
是审时度势的。
他与父亲做出切割,与旧友勾心斗角。
他与所有人为友为敌。
他一直在试图掌控一切。
包括他自己的兴趣爱好、思维情绪。
他一直很成功。
所以他很少获取到什么乐趣。
也几乎没有怎么感受到过太多的,作为人的情感。
但他现在厌倦了。
不是感到疲累和无以为继。
而是感觉没意思了!
计划正在稳步施行。
世界按照他的意愿一步一步朝着既定的目标走过去。
他甚至可以估量到以后世界的变动。
以及自己要面对的事情。
一切都在掌握当中了。
好生欣慰。
好生无趣!
他只有二十岁。
但他已经可以看到往后二十岁。
他将会稳步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真是无聊!
嬴政想笑。
没有什么笑起来的理由。
就是想。
所以他笑了。
就在这庄严神圣的时刻。
放声大笑。
笑得肚子疼。
好放肆!
但没有人认为他得放肆有什么问题。
很多人以为他是被什么神明得赐福弄得很开心。
台下的乐声更加欣喜。
嬴政笑了一会儿,笑出了眼泪,于是捂着肚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他第一次这样的笑。
体会很不一样。
“朕杀死韩王,杀死诸多韩国世代的贵族,并非是喜欢杀人,也不是有什么需求。”
“只是因为朕想!”
他这样放声说话:“因为他们违背了秦法,也因为,他们在欺负人。”
“欺负人、违背法,那就是做了坏事。”
“做了坏事,但不受责罚,那么就是相关的制度不好;而不去修改这个制度的国家,则是很烂的,应该被推翻的。”
“朕出兵韩国,杀死韩王、韩国贵族,就是因为这个!”
“做错了事情要受罚、欺负了人要受罚。”
“相关的制度不好要改;国家很烂就要被推翻。”
“这些事情要有人去做。”
“现在是要朕与你们一起做!”
“今日是韩国,我们把欺负人的人杀了;犯法的人惩罚了;坏的制度修改了;烂的国家推翻了。”
天台上,嬴政觉得自己的声音比平时高一点。
这大约是脚下的天坛的造型或者选材有什么奇异之处吧。
“但这些事情我们还没有做完!”
“天下那么多个国家,我们现在只解决了韩国的问题。”
“我们只让韩国境内的人不再受人欺负了。”
“只让韩国犯法的人受了惩罚了。”
“只把韩国坏的制度修改了。”
“只把烂的韩国推翻了。”
“我们还没有做到全部!”
“还是需要,继续做下去!”
“朕,想要继续做下去!”
“秦人,秦政,想要做下去!”
嬴政向下看。
天地肃然。
杀机渐起。
他笑了笑,在供桌上拿了个水果。
啃一口。
很甜,很凉。
从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的情绪。
这样一折腾,内心无比舒畅。
比以往思考任何义理时候,都要舒畅。
比学到了任何的理论时候,都不差分毫!
嬴政比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朕觉得,这就是正义。”
“而阻挠我将这件事情继续下去的人,或者神。”
“就是不正义的!”
他这样说着,走下了祭坛。
一步,一步。
试图刺杀他的刺客早已经被人活活打死了。
前路无人阻拦。
只是他没有穿鞋袜,大约不好走。
折腾了半天,也顾不得切不切韵口了。
张硕是张氏的庶子。
庶子在家中地位低人一等,可总的来说,他还是主子,是人上人,而非是寻常奴仆可以欺侮的存在。
因此,尽管在待遇、在受重视程度、在人格尊严等方面,他不如张良、张俭等嫡子,但生活还是蛮滋润的。
除了,母亲的境遇之外,其余事情,他大体上是满意的。
秦军进犯,张硕是很有一些担忧的。
尽管对于国家没有什么太强的归属感,但他还是杞人忧天一样的担心着,担心秦人会让自己失去如今的生活,沦为史书里面的那种落魄士人。
——张硕自认自己没有那些人从奴隶之身崛起而至于佩一国相印的能耐。
保住已有的,伺机为母亲争取一些好,便是张硕的全部期望了。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张氏被秦人灭掉了。
张硕杞人忧天一样的担忧,终于还是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