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状感受到自己儿子的目光,暗自叹息。
能力如今是有些了,可是眼光还差一些。
飞荧是真的很想要跟鞠子洲聊一聊的。
《剥削经》虽然被大家一只当做反面典型来骂,可是所有的人,所有读书人,所有当权者,都只是骂而已。
骂这书缺德,骂这写书的人丧尽天良。
却,始终没有人说它不对。
这本书,是对的。
尽管它可能很缺德,很丧尽天良。
但它对。
飞荧就是因着这本书,才去做出了一些尝试。
随后他因此发家,得以在父亲面前喋喋不休,原本趾高气昂的嫡长兄如鹌鹑一般在他面前缩首。
这样的变化,飞荧觉得是《剥削经》的功劳。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受世界钟爱的天命。
原本是家中不受待见的庶子,不说受到排挤,但人生晦暗无光是肯定的。
一朝他起身,发现大家都在骂一本书,他也就用攒了的钱去买了一卷这书,打算在宴席上跟大家一块骂一骂,增进一些与那些备受关注的嫡子们的共同话题。
但这么一买,就仿佛困龙升天。
他从中看到了许多东西。
一层层的规律,仿佛铁网,将世界圈住,一切的人、物、变化都在这铁网规定的网格当中跳动。
不是从一个格跳到另一个格,就是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
这是比以往他所见到过的任何经书都要可怕的学问。
这是比以往任何经书都要不讲人性、不讲道德的经书。
但这经书,叫飞荧看到了希望。
他于是开始践行。
于是他踩在了风口上。
一飞冲天。
由之,飞荧其实一直都想见一见鞠子洲。
这位他天命的贵人。
如今见到了,虽说外貌上,对方很是平常,可是看言谈实在不一般。
飞荧很想得到对方的教诲。
而这个时候,不识趣的老头子强行打断。
飞荧很不满,却没有开口。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鞠子洲问道。
隗状不好说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事情没法儿挑明。
不挑明,虽说可能也没法子洗清嫌疑,撇清关系,但至少有一线机会。
而一旦挑明,就完全没有机会。
“鞠先生,礼物贵重,小儿哪里消受得起!”隗状叹气:“不若私下里,悄声说与我一人?”
“老兄你很贪啊!”鞠子洲笑起来:“这漏洞又不是只有一处,要我都讲与你听吗?”
天坑!
隗状悚然:“不如先用餐?”
“也好,我也饿了。”鞠子洲点头:“我在阿政宫中拿了一坛酒,我们可以喝一喝,我久不喝酒了,今日难得高兴,老兄你一定得陪我喝上两杯。”
隗状嘴里发苦。
这,绝对是秦王政派来的吧!
“鞠兄。”隗状无奈,躬身深深一礼:“你有事就直说吧,我年岁大了,吃不住惊吓的。”
“那好,我也就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的了。”鞠子洲正色:“阿政想要修一座陵。”
“这么早?”隗状疑惑:“王上年轻,为何此时便要修陵?”
“修大一些,难免花耗时间长些。”鞠子洲人畜无害地笑。
“修大一些……似乎也没有什么。”隗状为难。
他知道这件事情绝对不只是修陵这么简单。
但是,鞠子洲不说,他不敢问。
“里面可能要加上一些人。”鞠子洲诚恳起来,一点一点说出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老兄你可以支持王上。”
“劝王善政,人臣本分!”隗状义正言辞地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飞荧对于自己父亲骑墙的行为很是不满。
没有确定的立场,想要左右摇摆,如何能最大化的获利!
他听着鞠子洲与自己父亲的对话,虽然听不太懂,可是有些事情却很明白。
他知道,自己应该有一个立场。
“也好。”鞠子洲并不嫌弃:“那你尽量不要反对。”
“王之所愿,固臣之所愿。”依旧是这样的套话。
鞠子洲轻蔑笑着:“酒你留着喝吧,饭就不吃了。”
“送鞠先生。”隗状将礼数做足。
飞荧看着自己父亲谦卑的背影,摇了摇头。
暮气沉沉的老头子!
只知道和稀泥而已,或许经验多一些,然而与这家、与这族一般的灰败腐朽,不足为伍。
飞荧打开了鞠子洲拿来的那坛酒。
酒里有一卷竹简。
飞荧眼前一亮,趁着父亲没注意,将湿漉漉的竹简塞进自己衣下。
而后他倒了一杯酒,满饮。
烈酒梅香。
第391章天下陵(六)
飞荧从家中离开,返回自己另一个家中。
鞠子洲的到来使得父亲心神不宁,只叮嘱了几句不要招摇、也不要轻信鞠子洲之类的话语,并未将过多的心思放在小儿身上。
由是,飞荧得以成功地瞒天过海,将竹简带走。
踏出府门的一刻,飞荧觉得有些晕眩。
那酒,还真是有劲儿!
过去的酒是软饮,果味的,甜酸口味。
味道好,其次造价高,对于饮酒者,没有太大的冲击力。
贵族们喜爱喝酒,也就是酒水口味和那种多喝了之后微醺的感觉。
但如今的酒又有些区别。
这新式的酒水,造价比过去的酒水低一些,口感更差,同时更加醉人。
这样的酒水,就不是贵族们爱喝的了。
因为容易醉,口感还差,冲击力太大。
鞠子洲带来的酒水,正是最近这两年咸阳城周边的工人们最爱的酒水。
飞荧以前没喝过这样的酒,一时喝多,便有些吃不住。
他站在门口扬扬手,手下人立刻知趣前来搀扶。
“主上,您怎么样?”浓眉大眼的奴仆关切着。
飞荧摇摇头:“吃了些烈酒,无碍,回家去。”
“唯。”奴仆恭敬地遵照飞荧的意愿,招呼来了几个人,将飞荧送上安稳的牛车。
家中和府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府中,是飞荧成长的地方,是他父亲隗状的家。
对于那个家,飞荧只是个庶子,尽管有一些美好的回忆,但其实不多。
更多的是糟心的早年经历。
而家中,则是他发家之后,自己购置的宅邸。
这是一处豪宅,以前,是两位贵族的府邸。
如今,飞荧将它们买了下来,并不按照原本的设计来。
他将这两处被父亲评定为“颇有韵致”的宅邸毫不留情地拆成平地,而后在平地的基础上,请了墨者构图、使少府拟定框架,最终在农会雇用六百多名工人重建。
重建出来的豪宅,父亲不屑一顾,认为它没有了“韵致”,什么都是全新的,一点底蕴都无。
飞荧更是因此被父亲怒斥,说他有辱家门。
可飞荧本人并不在乎。
甚至他因此而高兴。
他很喜欢自己的家。
回到家中,飞荧没有换衣服,径直钻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书并不多。
如今飞荧所能够看得上,并且愿意日夜揣摩的书,只剩下一些秦王陛下下发的政令,与一本《剥削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