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灯下,埋头简牍之中。
不久,嬴政回来了。
他坐回了属于他的位置,继续处理着那些简牍。
争流的心安定下来了。
像是房屋不再摇晃,大地稳固下来,天空弥合裂缝。
“今年农会地土地空置大约占几成?”许久许久,嬴政的声音响起。
争流立刻翻找出相应的简牍,仔细看过,回答道:“两成朝上。”
“还是这么多啊。”嬴政又头疼起来了。
这是没办法不头疼的。
因为这件事情是没法子解决的。
至少,短时间内,没法子解决。
因为这件事情的本质,是人口的缺乏。
这个时代,人口是少的。
人们大多没有能力开垦更多的土地。
所以以往的情况是,人少,地多一些,也有限。
可秦国近几年来将王有土地转为私有土地,鼓励了人们去开垦土地,甚至做出了政策的倾斜与调整,那么,贵族们、小吏们积攒了不知道多少代的物资、财富都投入进来了。
他们渴望着获取到更多的土地。
秦国这个政权神器也发动起来,鼓励着人们去开垦土地。
于是短时间内开垦了许多的土地。
由此,甚至有大量的奴隶累杀了去。
此后,秦国迎来了一次大的清洗。
大地洗净了一些。
人口,也更少了。
人少了,但地多了。
于是以现在的水平,很多土地,开垦出来之后也没法儿正常的投入使用。
因为人们耕耘和照料土地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一夫携耕牛、铁犁、铁锄,力田的亩数,有一个明确的极限。
而这个极限之外的土地,很不幸,只能放着,以最原始的方法,撒一把种子,然后不去管。
到收获时节,能收一点是一点。
这是近些年来比较让人头疼的事情。
嬴政先前就因此而使王翦去掠过一次人口。
但效能不大。
“再有五十万丈夫就好了。”嬴政叹着气。
再有五十万人,农会、农会之外的那些土地、秦国已经开垦出来的耕地就都可以投入使用,不使浪费了。
但很可惜,这五十万的缺口,填不上。
贵族们手里握着土地,即便是没法儿及时耕耘和利用,他们也不会去追索人口的生育问题,以得到更多的利益。
他们要的是,扩张!
“难办啊,人口问题……”嬴政闭上眼睛,身旁的宫女上前来为他揉着太阳穴。
人口的问题,单单是依靠掠夺外国人是没有用的。
因为嬴政和此时的秦国需要的不是奴隶,也不是只会做活而不消耗社会资源、不产生社会关系的人形畜生。
嬴政所需要的是正常的人。
是拥有着正常的思维能力、正常的社会关系、正常的劳动能力与正常的物资需求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嬴政所信奉的那种理论里面,足以承载他的思维和道路、足以承载矛盾,并且将矛盾延续下去的人。
掠夺来的人,天生的社会地位就要比一般人低一些。
这些,被掠夺来的人们自己都是认了的。
所以这样的已经认定了自己低人一等的人,不足以承载矛盾。
而且,即便是要迁移人口,那样大的人口缺口,需要丈夫们结成军队,出征多少次?
嬴政并不寄希望于掠夺人口。
而且,解决人口问题是为了积累粮食,准备军需,对外扩张,一统天下用的。
真要到了可以从外国掠夺五十万丈夫的地步,韩国、魏国之类的国家,不是早就灭掉了?
届时真的还能迁移人口吗?
韩地、魏地那样的肥沃土地,那里都不够人用的吧?
这是个死结,暂时没办法解决的结。
嬴政思度一切可以想的办法,发现收编原本就在秦国境内,与秦国有一定的利益牵扯的野人部落最为合适。
但这也需要一定的谋略和时间,尤其是前期的付出。
野人部落没有山外人的礼仪,但他们也并不是儒人们口中的不知感恩的禽兽。
以往秦国也好,别的什么国家也好,无法收服他们,大部分是因为需求的问题。
人家需要栗子,你给人家一只桃子。
偏偏人家本来就对你有一些敌意。
问题的症结摆在那里,无法收服才是正常的。
嬴政起身,到自己寝宫之中翻找一阵,找到了当初名为徐青城的道家子留下来的书卷,与鞠子洲记录下来的一些考察报告、沿途见闻。
翻找片刻,与记忆中的那些文字对上。
嬴政仔仔细细的看着那上面的文字。
“果然!”
果然是没问题的。
嬴政很清楚的记得,鞠子洲在巴郡,收服了一个野人部落。
而那种手段和手段背后,鞠子洲所应用的办法体现出来的基本原理……
嬴政点了点头,心满意足。
收服一部分野人,倒也可以稍稍填补人口的不足,却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山里那种艰苦环境里面,能够养活的人毕竟不多。
然后是……
嬴政一点一点的思索着解决自己遇到的问题的办法。
咸阳城,韩非站在远处眺望时候,没觉得它有什么问题。
很平常的一座城。
比起一般的城,也就少了一道城墙而已。
真的不敢想象,居住在这样一座城里的那个王,能够对于自己的国,有着近乎无解的掌控力度。
韩非惊叹着,朝圣一般的走进这座城。
他心中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
为了我的国。
韩非这样想。
咸阳城里比想象中更繁华一些。
道旁簇拥着一些做活累了之后光着膀子站在街边喝酒的人、小馆子里,有嬉笑声。
路旁小摊子,妇人吃笑着偷看貌美的韩非。
小儿缠抱在一起厮打着,嘴里说着:“我才是老大!”
独轮车载着烹煮好的肉食叫卖。
路人的话语进入耳中。
“听说了吗?王翦王将军大胜了楚人了!”
大胜?韩非颔首。
那是正常的。
他走过这些人。
“翠屏你听我解释,我跟小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们只是……”
少男少女的情事。
看样子他们享受太平与安乐已经许久了。
“喻,我发誓,我对着秦王陛下发誓,我一定善待你的孩子!”
赌咒发誓,这个年岁的丈夫,哄骗妇人的手段更加高明了。
韩非走过去。
“可是寄是不能做活的,你此时为我才肯善待他,假以时日,我年老色衰之后呢?”女人问话。
韩非驻足。
走不动了。
很有一些意思。
他退了两步。
“我们可以立下书契,即便寄是傻子,我也当养他一世!”男人如此承诺。
韩非看了过去。
女人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子比丈夫更刚强的坚毅英气。
而在那稍加修饰的眉之下,双眼之中的情绪正在缓缓发生某种并不美妙的变化。
那双眸子,从期待、从希冀、从渴盼,变成了失望。
韩非凑近了一些。
凑近之后看的更清楚。
那妇人原本应当是个美人。
她的眉眼、体态、神情都是与一般的妇人不同的。
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整体很憔悴,然而身上偏偏有种经霜的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