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在豆腐还多的时候,我们两个之间的矛盾并没有被激化,我们之间在此矛盾中的互相对抗也没有到必须决出胜负的关口,一切都可以凑活。”
“在豆腐还多的时候,我们之间最主要的矛盾,是别的矛盾,但即便主要矛盾是别的,可关于豆腐的矛盾始终是存在的,从我们坐下来一块吃同一碗豆腐之前,这矛盾就一直在!”
“我们坐下来一块吃同一碗豆腐之前……矛盾怎么可能在?”嬴政眼神凌厉。
“你我成为‘师兄弟’之前,难道世上就没有‘师兄弟’这种关系了吗?”鞠子洲厉声喝问。
嬴政一呆。
“你我掌控那些人之前,难道掌控他人的主从关系就不存在了吗?”
“你拿钱购买食物之前,难道以货币换取食物的交易就不存在了吗?”
嬴政嘴角抽了抽。
他眼睑下垂:“所以……”
“矛盾一直都在啊,你我,只不过是承载这种‘矛盾’的一个载体!”
“所以民怨……”
“民怨只是个结果,其本质是激化开来的矛盾!”
“是我们吃到最后一块豆腐时候的针锋相对!”
嬴政看着鞠子洲,双眼之中显出惶恐不安来:“你是说……是……”
鞠子洲身体前倾,眸子里一片漠然:“它是固有的,是贯穿于古今,延伸到未来的。”
“它一直都在。”
“你一直都承载着它!”
“世间的一切人和事,都一直承载着它。”
“怨恨也好,恐惧也罢,吃不吃得到豆腐,打不打得赢战争,活不活得下去。”
“都是它的表现形式。”
嬴政身体颤抖。
“所以我的愤怒,是矛盾的激化,我的恐惧,是矛盾的表现,我的情绪和决定,是矛盾的暂时缓和,我的……”
一切的一切,由此变得规整。
无序的变为有序,渺小的变为宏大,真实的变为虚假。
“害怕吗?”鞠子洲平静地问。
“你也是矛盾的承载?”嬴政忽然笑起来。
“是的,矛盾是固有的,是恒常的。”
“所以工人们所应该要面对的事情是?”嬴政的表情变得与鞠子洲一样漠然。
他们针锋相对,他们一模一样。
“不同的人要面对的是不同的事情。”
“不同的事情背后是不同的矛盾,针对这些不同的矛盾,应该有不同的应对措施。”
“我们坐下吃第一块豆腐的时候,豆腐还多,所以为了一块豆腐而舍生忘死地进行战斗,是不对的,是不应该的,是不符合你我的诉求和利益的。”
“所以开始吃豆腐的时候,矛盾是缓和的,主要的矛盾是吃豆腐的速度。”
“这个时候,最有效的斗争办法就是吃的快一些。”鞠子洲假笑起来。
“我觉得,也可以让对方吃得慢一些。”嬴政假笑着。
“是的,完全可以!”鞠子洲点头。
“但这种办法,不会用于最开始豆腐还很多的时候。”
“这种办法,应当用于……”嬴政闭上了双眼:“用于豆腐很快就要吃完了,在吃剩余的可以一眼望得见所有未来的时候。”
“是的。”
“而到了最后一块豆腐那里……”
“那要吃到一块豆腐,可是要进行不死不休的斗争了啊。”嬴政大笑。
周遭的食客们纷纷看了过来。
郑国身体颤抖着。
季白脸颊抽搐。
在场的所有人中,他们是唯一的两个可以勉强听得懂鞠子洲和嬴政的话语的人。
于是,他们颤抖、他们不敢说话。
“所以工人们需要做的,旧的斗争阶段已经过去了,矛盾已经进一步发展,但还是没有彻底激化,成为主要矛盾?”嬴政叹息:“你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快的教会他们如何斗争?”
“并不是!”鞠子洲摇了摇头:“我所要做的事情是,让他们进入到新的矛盾阶段之中去,至于这一阶段所适配的心态、方法……那要他们自己去寻觅!”
让他们自己去寻觅?
嬴政抬眼,而后闭目。
他的指节在陈旧的木板桌面上敲击。
指节叩响,思绪漾开。
一些事情,有能力轻易做到的人不去做,反而教那些没有能力的人去做。
这是什么意思?
差使?偷懒?
还是……锻炼其能力,砥砺其意志?
“所以,他们需要拥有反抗的意志?需要拥有抗争的能力?”嬴政张开了眼睛,眸中凛寒杀意,直剌剌毫不遮掩。
“正确。”鞠子洲好似看不到嬴政的眼神:“不只是他们需要。”
“铜铁炉的工人是第一步,他们享有了这份权益,就要承担这份义务。”
“而且,大家都有‘自私’的心态存在,如今他们的自私被完全的压抑住了。”
“因为他们的脑袋里面,从来没有‘抗争’的概念。”
观念的缺失,导致了矛盾被压抑。
“从出生开始,他们享有的权益也很低,低到即便被剥夺了去,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地步。”
现实一如既往的困顿,致使矛盾激发的条件一同缺失。
“当着此一节,他们便不会主动的去发明和进行斗争,所以他们的力量,总是要被别有用心的人以各种理由和借口去使用的。”
“这就是……矛盾的用法?”嬴政敛了杀意,笑起来。
“主与次。”鞠子洲低头:“就像以前讲过的那些……”
“是需求那一节吗?”嬴政环视四周,在郑国和季白身上短暂停留,而后回到桌面。
他提起劣质的水壶,为鞠子洲倒了一杯水:“矛盾的主次区分,取决于当前所面对的事情,以目的为最终导向,推知当前所要优先解决的问题,其余的暂且搁置,待到主要矛盾被解决掉,而后着手。”
“所以不管是吃豆腐,还是吃人,首先要解决的是主要的矛盾,也就是,解决肚子饿的问题;而有些行为,则是会使肚子更饿,激化原本可以被解决的矛盾,使其……”嬴政恍恍惚惚,但思绪清晰,眼神明亮。
他站起身来:“今日便说到此处吧。”
“怎么?”鞠子洲皱眉。
“我要慢慢思考一下,而后再听。”嬴政摆了摆手:“就先回去了。”
鞠子洲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那好吧。”
听到这里,还能够自己往下推衍一部分东西,并且能够压抑住求知的想法,抽身而退。
真是越发的叫人看不透了。
鞠子洲深深地看着嬴政的背影,又与郑国和季白两人对视过,付了钱离开。
郑国听了这么半天,见着那两位离开时候的表现,当然是知道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偷听的。
他艰难地转过有些僵硬的脖子,与同样看了过来的季白对视,两个人脸上浮现出苍白而勉强的笑容。
“这就是……秦国虎狼之地的……虎狼之士?”郑国声音干涩。
季白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或许应该喝口水润润嗓子。
于是季白伸出了手,颤抖着提起水壶,半歪不斜地为他倒了半杯水。
水倒在碗外面的,比在碗里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