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九日,是发月工钱的日子了。
工人们早早下班了,按照工作年限的不同,被墨者们分为了三个队伍。
漆、越、介等三人正是少有的,做足了三年工的熟练工人,他们前后排列起来,等待着拿钱。
“每日二十五钱,本月做活足二十七天,没有加班,核每人六百七十五钱。”墨者们高声吆喝着。
漆排在队伍之中,没有把这句话当成一回事。
每月最多只做活二十七天,是铜铁炉开炉时候的规制,后来被人改掉,现在改了回来,他颇有一些怀旧的念头,然而想到当初进入这工地的那些朋友要么已经在工地里活活累死了,要么就是因为纠集起来,想要辞职,而成为了典型,被杀死,人头割下来传示众人。
念头及此,漆有些难受。
可是难受什么呢?
莫不是钱少了?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可能不是。
队列排到了他了。
他于是拿了工钱。
拿了钱之后,也没有走,而是和前面的几人一样,盘坐在一旁的地上,慢慢数钱。
他不会数学,对于五十以上的数字的简单运算也没有一个概念,于是他所能够验证自己的钱有没有被克扣,验证秦王政的话语是不是真话的办法——这一唯一的一个办法,就是数钱。
如果钱数是对的,那么就证明了,秦王政没有骗人!
他是如此的想着。
想法简单而固执。
秦王政说了,每天工作三个半时辰,如今是已经做到了的。
如果说了的钱也给了,那秦王政就是守信的!
“一个二十五、两个二十五……”
他低着头认认真真的数钱,越是数钱,越是眼神明亮,心情雀跃。
钱肯定是够的。
他心中其实有了猜测的。
因为墨者们算账算的很明白了。
因为手里的钱的确有差不多的重量了。
但他不敢相信。
于是他想数钱。
二十七个二十五。
二十七天,每天二十五钱。
钱是给够了的!
他这样的开心,以至于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
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并没有很伤心。
他提着钱,找到了自己一贯储钱的那个墨者:“我要存钱!”
他这么说着。
那墨者原本正用勺子擓饭吃,被漆这么高声的叫喊一惊,瞬间吓得饭勺落地。
他反应过来之后很有一些生气,于是他冷着脸,很是不满:“存多少?”
“六百七十五钱!”漆眼里泛着泪光,他高声吆喝,无比认真。
“这么多?”墨者皱眉:“你不留下点钱周转花销吗?”
“不了。”漆将拿一大串钱递给了墨者。
他亲眼见着那墨者翻出竹简,提起笔,在他的名字后面写了字。
“漆”
这个字,墨者心情好时,曾教授过他的。
他认得。
“我在你这里存了多少钱了?”漆忽然问道。
“两千六百六十钱。”墨者看了一眼竹简上面的数据,随口回答。
“加上这六百七十五钱是多少钱?”
“三千三百三十五钱。”墨者心算,而后回答。
“三千三百三十五钱,我能取出来吗?”漆问道。
墨者停下了数钱的动作,奇怪看着漆:“你要离开了?”
“不是,我就取钱。”漆认认真真地说着。
“全都要取?”墨者上下打量漆。
漆重重的点头:“全部都要取出来!”
“可以……”墨者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病,但还是答应了:“你稍微等一下。”
他于是从身后的柜台里取了三畚钱,又从漆黑刚刚给他的钱里面数了三百三十五钱,一并递交给漆。
“你的钱,三千三百三十五钱。”墨者将钱推到漆面前,而后拿起笔,把漆的名字勾画掉。
漆接过那些钱,并没有拿了就走,而是将其再次推回到墨者面前:“我要存钱!”
墨者正捡起勺子,刚想吃饭,见到这一幕,瞬间生起气来:“你戏弄我?”
“我要存钱!”漆说道:“三千三百三十五钱!”
墨者憋了一肚子气,但碍于职责,他还是放下了自己的碗,提起笔来,重新录入漆的名字,勾画了“三千三百三十五钱”。
漆看着墨者,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终于忍不住。
墨者见他哭了,更加恼火:“我可还没对你怎么样呢!”
一个七尺丈夫,莫名其妙地就哭了,丢不丢人?
墨者心头憋了一团火。
漆边流泪边笑:“我没事。”
“我有事!”墨者飞起一脚,将漆踹翻在地。
漆还是流泪,脸上的笑容变作了疼痛的狰狞,好一会儿,他继续笑着。
墨者根本摸不着头脑,又是烦闷,又是窝火。
明明没有碰他的时候,他哭起来;给了他一脚,反而又笑起来。
这人怕不是失了智了吧?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发憷。
然而漆只是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又弯腰在自己三十钱的那双鞋的鞋面上拍了拍,笑着离开。
“秦王政是个好人,是守信的。”漆这样说道。
墨者不明所以。
漆这样跟他的朋友说话。
他的朋友,越,买了十斤狗肉,介,买了四两饴糖和六斤酒水。
他们邀请漆一齐喝酒吃肉了。
“秦王政是个好人,他是守信的!”
漆向越这样说道。
介在一边发出嘲笑:“这还要你说?大家都知道秦王政是守信的,耶耶我更是从三年前秦王政还是太子政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守信的好人!”
“你放屁!”
越啐了他一口:“分明是耶耶更早知道!”
鞠子洲在工地里巡视了一圈。
一天的假期之前,大家按照工龄,领了工资,由此知道了秦王政是守信的人,是个好人,于是喜气洋洋的,大多在食堂买了出售的酒水和狗肉,开开心心地吃着。
这就是十二月二十九的晚上了。
鞠子洲看着他们的狂欢,丝毫感受不到欣喜。
要求真低啊。
因着可以看得到的实惠而开心、或者因着感受到了秦王政在一定程度上守了信,于是便开心起来了。
然后便忘却了过去曾遭受的苦难,于是便忘却了,因那些苦难而死去的人。
于是喜气洋洋的接受了这样的欺骗。
他看了一圈,面若平湖,提了灯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并没有生气。
因为心中其实是清楚的,这是早有所料的一环,也可算是一种进步。
因着,上层欺骗底层的手段已经革新了。
以往,他们以暴力为枢纽,以什么血脉、什么祖宗、什么理所应当来欺骗人。
他们吝于分享哪怕多一粒的粮食给底层。
现在,或者往后,都会不一样了。
因为嬴政改变了这种欺骗的手段,他叫人看到了,实打实的给出一些好处,可以获取到更多的好处,并且连贵族们心心念念,孜孜以求的“美名”也一并获得了。
在一定程度上,如果现在,有人想要刺杀嬴政,这群底层的人甚至会舍命相救。
而这,仅需要一个小小的谎言。
一个可能是真,也可以是假的谎言。